她描述的方式也是好玩的,比如,她說到她的產品的名字時,會說:“你等著晚上的時候看都市頻道的一個專題聊天節目,我在上麵做嘉賓,談女性的妝容和香水使用禮儀時,說到了我們的產品。今天晚上十點鍾,你可以看一下。”
在說到客戶的體驗與感受時,她會說:“一會兒喝過咖啡,我們一起去我們的樣板店,讓你切身體驗一下。讓你真實地用身體一點點地去感應,那是最最真實的介紹。”
她的產品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叫做姬香。
一開始,姬香是做香水銷售的,後來開始做精油和香薰產品的代理。再後來,開了美容院,以及精油產品的加工廠。再後來,她直接到了韓國,買了一家加工廠,從此成了韓國美容產品的中國總代理。其實,什麼中國的總代理,全世界的總代理都是她。
她問梁建舟:“我的創業故事你需要嗎?”
梁建舟想了一想,搖了搖頭,他憑著經驗猜測,一個女人的創業史,定然伴隨著家人的不支持和不理解,以及個人性格缺陷心軟善良,定是被欺騙過。又定是在哪裏跌倒,在哪裏爬起來,從別人看不見的縫隙裏掙細小的錢,一點點積累到現在。他不喜歡被這樣庸常的創業史搞壞了自己的創意。決定略過這一段曆程。
他對著姬香說:“姬總,我最想了解的是,你們現在主打產品的特點,適用人群,以及初遇市場的尷尬。”
姬香用手機當作鏡子,看著自己的眼睫毛,看了一會兒,放下手機,說:“走吧,我帶你去體驗一下我們產品。然後,你邊體驗,我邊給你講。”
她又說:“現在我能給你講的,就是,我們的產品經過了國家中醫藥研究協會的鑒定,是有醫用許可的美容產品。也就是說,我們家生產的產品可以直接到一些女性專科醫院當作藥品來出售。當然,這是一個方麵。最重要的是,我們的產品價格,並不是高得離譜,而是一個中端產品。畢竟我們產品的精油來源是我們自己的農場種的。對對,我們有自己的科研基地,農場以及生產車間,在一起的。可以的,改天,可以的,帶你去參觀一下。我們也有電視台采訪我們以後,做的專題片的資料CD,回頭給你一張,看一下,就明白全部的生產過程了。我們的產品最牛的地方,隻用一句廣告詞就可以概括了。那就是:用了我們的產品,到處都可以找到人為你捧臭腳。”
“捧臭腳?什麼意思啊姬總?”梁建舟中間有那麼一瞬間走神了,他沒有聽仔細姬香熱情的介紹。
車子拐過緯六路,往緯八路右拐了,一個綜合寫字樓,一層二層,全是姬香的美容會所。
因為精油服務,可能要脫光衣服的,所以,男賓和女賓不在同一個樓層。一層是男士,二樓是女士。
領了手看牌和一套按摩服之後,姬香將梁建舟引到了VIP區的香薰室。她對梁建舟說:“梁總,今天主要是讓你體會一下香薑療法。你先換衣服,我十分鍾後過來。”
沒有選擇背部精油,也沒有選擇香薰洗頭發,而是香薑足浴。“這一下,讓你徹底體味一下,接下來一周你的腳是如何保持著這香草不變的香味的。”
薑已經成為一種粉末,而香草的味道是精油,先是在放了九味中藥的湯水裏泡過了腳,殺了菌。然後才開始正常的香薑按摩。
一開始,梁建舟像個孩子一樣,大叫著求饒,搞得那女技師都不好意思了。後來呢,又一直呻吟著說舒服。再後來便呼呼地睡著了。姬香笑他說,若是隻在外麵聽,一定以為裏麵是在做一件銷魂的事情。
女技師戴著口罩,梁建舟覺得是個漂亮女孩,想看她一眼。便讓她取了口罩,果然是個標致的模樣。便問她,為何戴這麼大的口罩。姬香在旁邊解釋說:“正常人在這裏工作都要戴口罩的,主要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嗅覺。”
“嗅覺?還要保護?”
姬香忽然變得嚴肅,話題進入了她熟悉的領域,她答:“鼻腔裏有和眼睛對色彩、耳朵對聲音一樣敏感的一些部位。這些部位之所以能保持著對味道的敏感是因為它始終在不同的味道之間穿梭,有對比,有區別,甚至有刺激和反彈。如果長時間隻能對某一種特別濃的氣味包圍,那麼,鼻子識別的功能將會漸漸消失,直到最後,聞什麼東西都是一個味道。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梁建舟連忙深呼吸了一口,說:“我可是一直沒有戴口罩啊,剛才。”
姬香便笑。
梁建舟又說:“我開玩笑的,不過,如果客人也戴口罩,然後技師也戴口罩,服務人員也戴口罩,那倒是一個非常好玩的事情。也就是說,一個客人來這裏消費幾年,等於說,他一個人也不認識。這樣一想,都覺得好玩。”
姬香說:“梁總果然是有創意,那樣我們的店就叫黑店好了,我們都是蒙麵人啊。”
梁建舟一愣,說:“呀,姬總你剛才講的這句,幾乎就是一個好故事了。我回去琢磨一下。”
一轉身,梁建舟想起了田哥的公益廣告,這個失業的燴麵館老板,正等著看他的故事呢。梁建舟也的確想幫他完成自己的願望,這和梁建舟幼年所接受的教育有關。
他問姬香時間:“我可能需要一段時間構思,你們大概什麼時候要?”
姬香說:“財務明天將所需款項全部付你,一個月,接下來一個月,你要做四個專題故事給我們。我要看底稿的。”
梁建舟剛才那一瞬間,甚至再往前所有的時間,一直是香薑的氣息,那麼,這一刻腦子一下子被姬香那句“財務明天將所需款項全部付你”清空了,滿腦子播出的畫麵全是驗鈔機在那裏點錢的聲音。
再沒有比這個聲音更能讓人下定決心了吧。
梁建舟幾乎沒有猶豫就應了,說:“那好吧,我先將手頭一個公益廣告放一下,馬上給你們做底稿。”
他接過姬香遞過來的關於香料的介紹冊頁,翻開來,第一頁上麵有雲南香茅草的介紹:香茅,治療風濕效果頗佳,治療偏頭疼,改善消化,風濕痛,除臭驅蟲,收斂皮膚,調理油性皮膚。香茅可製作成精油,配合生薑、橄欖油以及其他中草藥,可以作為香薰、推拿以及長期保健治療用品,無任何副作用。
《捧臭腳》
用香茅生薑做足療的程序和其他足療店差不多,先用九味中藥水將腳泡洗幹淨,然後,用他們榨出來的生薑水開始調和香茅精油。
女技師很細膩,小心翼翼地將加熱過的生薑香茅精油抹在腳掌上,然後輕輕揉搓。生薑已經打碎成末,精油的溫度很高。薑的味道這個時候已經完全融入到精油中。那精油在腳掌上來回流動,女技師輕揉著,突然對著某個穴位發力,便讓我想到會議通知時一聲叫喊。是提醒,神誌在一瞬間清醒了,身體的反應永遠虛構不了。
洗到腳趾縫隙的時候,腳掌上的神經感覺元已經完全打開。我感覺像是置身於一個音樂會現場,掌聲已經響過了,現在開始的是交響樂,是的,我聽到鼓聲,咚咚的,帶有長笛從悠遠的地方突然響起來。
意外的是,腳兩側的部位竟然是最為敏感的。精油撲來之前,整個腳掌已經開始發熱。這是一種感覺的傳遞。腳掌的皮膚本來並無界線,一處發熱,隨即會向整個足部散發。
精油將腳全部潤濕的時候,我像是進入了一個茂密的原始森林裏,密集的鳥叫聲,還有密集的樹根,密集的流水聲,密集的識別不清的小蟲子或者小葉植物。眼睛緊閉著,生怕那薑水的辣變作空氣進入眼睛裏。越是閉得緊,越覺得森林深邃。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旅程。我躺在一個美容店的足療沙發上,身體卻慢慢虛化,被感覺俘虜,帶至一個秘境。
精油塗滿了腳趾、腳麵和腳底,女技師開始給頭部做按摩,由輕漸重。每至重力處,我便回到城市。是的,不再是原始森林,而是一個城市的十字路口,急刹車的聲音以及路人接打電話的聲音。音樂完全停下了,成了噪音。
然後,腳掌上的紋絡將精油一點點吸淨,腳掌的穴位打開,熱量也進入體內。整個身體都覺得暖烘烘的。我能感覺到劇場裏屏住呼吸時那種安靜的美好,有那麼一瞬間,音樂也停下來了,掌聲也停下來了。隻有靜默,靜默,無盡的靜默,時間仿佛停下來了。
女技師說,先生:如果不需要加鍾按摩,您的全套做完了,共六十分鍾。我們能向您保證的是,接下來的一周,如果正常穿鞋子走路,七天內,不論你如何出腳汗,還是運動,腳都是香的。即使你以前是香港腳也一樣見效的。如果想長期讓您的愛人敢捧你的臭腳,我們建議您辦理貴賓卡,一周可來理療四次……
捧臭腳電話:XXXXXXXX。如果無效,你可以打電話到本文執筆者梁先生處索要您的足浴資費,電話:133XXXXXXXX。
四
有一個執著的人,不停地給梁建舟打電話。他喜歡上那個抓小偷的故事。他看了故事以後,就開始坐公交車,他也想在公交車上抓小偷,可是沒有眼力啊。抓不到小偷,他很氣餒,但是呢,他又特別喜歡那個抓小偷的勇士。就一次又一次打電話給梁建舟,彙報他抓小偷的進展、心得,甚至還有一些尚未來得及實施的計劃。梁建舟覺得有趣,便約他見麵。
見了麵,才知,是一個挺憨厚的人。
那人對梁建舟說:“老弟不知,我是做運輸的。年輕時身上有幾下功夫。有一年在外地,我空拳打了三四個劫匪。在我們運輸隊裏傳開了,是有名的俠客。我呢,從小就喜歡看《水滸傳》。是的,讀錯了,但習慣了,改不了。這水許傳裏呢,我最喜歡的人就是武鬆了,因為我也姓武。”
梁建舟電話響,打斷了他。等梁建舟回來,他的故事不講了。一味地對著梁建舟說,他想讓梁建舟將那個抓小偷的故事換成他的名字,在衛生間裏再發一次。他付錢,稿費也行,廣告費也行。
怕梁建舟不答應,他又說:“老弟,我說實話吧,是這樣的,我最近剛剛將外室生的小兒子帶到了家裏。你知道嗎,這小家夥愛運動,天生喜歡當警察。我就告訴他,我其實是一個抓小偷的英雄。他不信,所以,我最近一直想抓幾個小偷讓他看一下。
梁建舟覺得好玩,原來是為了兒子啊,怪不得。
梁建舟剛剛接到的電話,是麵館老板老田打來的。他呢,最近在北環的一個小市場又做了一個小店。專做燴餅,不做麵了。一是邀請梁建舟去嚐嚐他們的食物,順便打探梁建舟的故事寫好了沒有,他呢,想看看。不著急發布,他就是想參與一下意見。
老田的謙卑讓梁建舟很是慚愧。本來他答應老田,馬上就要給他寫出底稿,並發布出去的。可是,因為捧臭腳廣告的火爆,已經由原來的四個星期,現在又增加了兩個星期。
梁建舟本來想過幾個月以後,讓姬香的“香薰”產品卷土重來。可是,卻被姬香拒絕,她覺得梁建舟對於創意是行家,對於銷售卻完全近乎白癡。因為,銷售就是趁熱打鐵,如果停一下,想再來,不可能了。
所以,姬香的強勢營銷完全占據了梁建舟的廣告板,梁建舟徹底成了一個“捧臭腳”的了。
梁建舟歉意地對老田說,底稿正在寫,但是因為最近,廣告客戶突然增多,他的瑣事多了起來,心思一直不寧靜,所以,創作出來的一稿,他並不滿意,還要再修飾一下。讓老田耐心地等一下。
梁建舟想來想去,還是拒絕了老武的要求。總覺得,老武的想法太小兒科了。而且,他本身並不推銷產品。如果按照正常廣告收費的價格收他。他也不合算。
梁建舟好不容易拒絕了一個客戶,卻馬上又來一個“老武”。巧合得很,也姓武,比那個搞運輸的老武要胖一些矮一些。
老武進門便大聲嚷著要唱戲,說:“我會唱戲。到廣播電台,電台不讓我唱,到梨園春,梨園春不讓我唱。我現在有錢了,想讓更多的人聽我唱戲。結果,刻了一大堆光盤,也送不出去幾張。前幾天,我的一個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們這裏,可以替我辦這事。如何辦啊?”
梁建舟讓財務部的人登記,收了費,留下了聯係方式。等著預約。梁建舟告訴老人,說:“老人家您唱的戲詞,如果我們給您改動了,您還能不能唱。”
老武說:“能唱能唱,隻要是讓我唱戲,唱什麼內容都行。”
梁建舟一聽樂了,那好的,每一年六一兒童節這天,我們會錄一些孩子和老人的歌唱音頻,在各個廣告板上反複播放,您等著我們通知吧。
如果說唱戲的老人還算是個人愛好的話,那麼,給自己的多年前已經去世的父母親寫一封懺悔信的,竟然是一個大公司的總裁。數以千計的上訪者來到梁建舟的辦公室裏磕頭下跪,不厭其煩地說明他們的冤屈。而有的人所受的冤屈幾乎超出了人的想象,另外一些人所受的冤屈竟然隻是一個極其細小的誤解。
梁建舟被越來越多的利益裹挾。他一麵對那些衛生間閱讀的人的傳播能力表示無限的懷疑,一麵又欣喜於終於可以擺脫生存的窘迫。
他換了車子,也剛剛交了一套小複式的首付款。因為買房子,他像一個家庭主婦一樣,喜歡閱讀存折,又或者,他喜歡聽一疊又一疊人民幣在驗鈔機裏來回數的聲音。
所有這些物質的東西,都像化學品,一旦沾染,便會融合、鈣化,甚至將內心的尺度漸漸貨幣化。
梁建舟很警惕自己的這種變化,比如,他一聽到有人給他講故事,第一個反應是,這個故事潛在的傳播周期是多久,需要多少塊板來推出,成本核算是多少,有多少可持續發酵的話題,可以帶來多少純利潤。哪怕是一個公益的廣告項目,在他的心裏,也是貨幣化的,他可折算成多少閱讀和傳播率。
一開始,梁建舟是有公益理想的。比如,他從在衛生間萌生這個閱讀急需的廣告創意時,他是理想主義的。他的理想簡單——他甚至想過,他一生隻給一家企業做廣告,那家企業有一個永遠不結束的故事供他來創作。他呢,用很少的收入來維持生活,用剩餘的錢呢,就去做公益。比如成立一個基金,專門找人錄幼兒園孩子的願望,或者專門錄九十歲以上的老人的願望,然後登記分類,建立一個可以供旁人免費觀看查閱甚至借看的資料館。總之,他特別想做這些有趣味,卻看起來顯得十分不靠譜的事情。
然而,利潤讓他與這些最初的願望越走越遠。不僅如此,竟然有政府部門找他開始策劃一部政府形象宣傳的微電影。政府隻提供一筆拍攝資金,創意、拍攝與製作,全程都交給建設廣告來執行。甚至,政府代表找到梁建舟的時候,還帶了幾家電影院線的負責人,說是電影院線願意提供原創微電影的播放場次。
而這些微電影,將被拆分成十個單元,在建設廣告的廣告板上首先播出。政府隻是對跟片廣告和內容植入廣告的品類做了一下簡單的限製,政府怕他們插入質量有問題的促銷廣告,或者虛假醫療廣告。但所有跟片的廣告費用,歸製作方所有,也就是梁建舟所在的公司所有。
梁建舟將那位天天想在公交車上抓小偷的故事放在了這個短片裏。這自然是一舉兩得的事情。因為那個老武是著急著將自己虛構成一位抓小偷的英雄,以便在孩子麵前建立威信。
梁建舟自然也想到了老田。這位悲劇英雄,這位助人之後,從不被感恩的失意者。可是,當他將老田的故事腳本送給政府部門的時候,直接被拿下。給出的意見是,反諷社會,格調灰暗,沒有傳遞正能量。
微電影在省城各大院線上映的那天晚上,梁建舟一個人到老田的燴餅館子吃飯,他沒有提前和老田說,悄悄地去吃,吃完了以後,結完賬。再給老田發短信。
他有說不出的慚愧,每一次老田打電話給他時,他都是應付著說:“會的,最近就好,寫完就拿給你看。”
可是,他一直都沒有寫出底稿來。
廣告公司新招聘的文案,多數是沒有感情的職業動物。他們缺少生活閱曆,隻有學習經曆和工作經曆,隻有模仿和複製。他們缺少對活生生的人的認知,所以,梁建舟沒有辦法將老田的憂傷轉述給這些年輕人聽。
給老田的短信是這樣發的:“龍哥,我是梁建舟,剛剛在你們燴餅館裏吃了飯,燴餅很好吃。特地想告訴你一聲。”
短信發出去以後,沒有回複。
過了幾天,又恰好路過老田的燴餅館,梁建舟便又進去一次。老板四十餘歲,看年紀不像是老田的兒子,就問他老田的事情。那人便沮喪著臉說:“我叔,我叔他兩個月以前突發腦病去世了。”
兩個月前,正好梁建舟還接到過老田的一個電話,大概就是問詢他何時可以看到廣告的意思。然而,梁建舟當時大概正在某個故事情節拍攝的現場。沒有時間細細應他,隻好說了一句:“老田,我正在拍攝,現場很吵,我忙完這一陣子再給你電話。”便掛斷了。
掛斷老田的電話之後,梁建舟被人民幣綁架,他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他的審美統統被換成了價值不等的貨幣。
微電影的成功是連鎖反應,員工們很興奮地讓梁建舟請客,慶祝連續兩個月的奮戰。是啊,員工們幾乎全員加班。電影的成功並不是他一個人的輝煌,而是一個團隊作戰的結果。慶功宴他沒有時間參加。
他對著電話說:“我的一個朋友,他去世了。他生前,我曾經答應過他,要給他做一期節目,不但記錄他的故事,也警示這個世界,我們要懂得感恩,不能傳遞涼薄。”
電話那端辦公室的小倩,一直應著,卻沒有聽懂梁建舟的意思。
離開老田的麵館,梁建舟悶在家裏開始創作老田的故事,這是一個讓人失意的故事:
老田,微胖,喜歡手持半截黃瓜,邊吃邊說話。他開麵館,長得好看了到他那裏吃飯,免費。當然,這是玩笑話。他的確提供免費的麵,主要對流浪者。他喜歡助人,但他也特別喜歡看被他幫助的人感謝他。可是,巧了,他幫助過的人像是虛構的一樣,沒有一個人來感謝他。他天天在記賬簿裏寫他幫助過的人,今天免十碗,每一碗吃麵人的模樣、身高、長相,那描述好玩極了。我抄錄一段,如下:“午時免三碗,第一人門框高,紅豆顏色的毛衣,婆娘,三十多了,說話不清,吃飯特別慢,不舍得一口氣吃完。第二人小娃,賊眼,不相信人,說什麼都搖頭,鞋子新,像是偷來的。第三人壯,光頭,穿得冷,直搓胳膊,胳膊黑紅如胡蘿卜。”這樣描述的人,每一天都有十幾個,幾年下來,他幫助了數萬人。然而,竟然沒有一個人來感謝他。每一次有人來免費吃飯,他都想對那人說一句:你們以後也要這樣幫助別人。可是他發現,這些人在極端饑餓的情況下,腦子是短路的,你和他們說什麼都記不住,滿腦子想的都是吃食。然而,這些人在吃飽了以後,立即會以自己饑餓的樣子為恥辱,恨不能永遠將這一段經曆當作闌尾切除掉。所以,他們不願意再提這件事情,更談不上感恩。所以,這些年來,老田對人性的悲觀越來越深邃。最讓他失望的事情是,那些上訪的人,本來是有冤情讓人可憐的人。可是這幫人,聽說老田的麵館免費,竟然每天都去吃麵。當員工告知他們不能天天給他們免費的時候,這幫人窮而凶,說老田說話不算話,說免費幫助人純屬是騙子。完全忘記了他們這群人已經在他們麵館裏吃了很多天這件事情了。老田那天號啕大哭,他不是哭自己的麵館少收了幾碗麵錢,而是哭中國的人性,究竟為何退化到如此地步。善意呢?感恩呢?公民精神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呢?先天下之憂而憂呢?老田哭得昏天黑地,之後,將麵館轉讓出去了。
夜深。梁建舟寫了一個大概,還要再修改一下。覺得缺少高潮,也沒有讓讀者參與的題眼,內容還要再補充一下。
他打電話給製作部的負責人付晶瑩,問她,最近的製作計劃,可不可以臨時加一個公益的廣告。付晶瑩拿著製作單,一連串念了十個製作名稱,對梁建舟說:“梁總,這些都是你本人簽的,加急,加急,按日期排,五天輪播一個,都要等到明年春天呢?”
“哦。”梁建舟放下了電話,他看著電腦裏老田的這個稿子,另存為草稿,存在了明年公益的文件夾裏。
打開那個文件夾一看,公益的文件名也有十多個了。
“世界一旦物質決定排序,價格決定排序,情感便廉價起來了。”這樣想著,梁建舟悲觀起來,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一個夢,他在一個時間的黑洞裏,遊不出來。外麵的人塞進去一個硬幣,夢醒了。他得救了。
梁建舟老想找人說說這個夢,他想說完以後,再補充評價一句:那夢挺無聊的。
責任編輯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