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我不敢說這話。我要這麼說,你們大夥還不得以為我將來非惹出大禍吃槍子兒去?再說也不孝嗬,我有這挨人管的義務,我得把這義務盡到年齡,忍到十八。”

“你說這話已經不孝了,你爹媽聽見非寒心死。”審判員笑說,“你以為一到十八就沒人管了?你到死都有人管著你。”

“少一層是一層。”馬銳也笑,“我好好的誰還非沒事為難我?起碼關起家門清靜了。”

“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還挺有心眼兒。沒事兒是不是好琢磨個問題?沒人說過你有點少年老成麼?”

“噢,我年齡小就一定得傻乎乎的,你怎麼跟我爸媽一個思路?”馬銳不滿地翻了翻白眼,“你是一到十八就突然明白在此之前一直是一盆漿糊?”

“不不,當然不是像生孩子那麼準日子,到時間就瓜熟蒂落。”

審判員笑說,“你特別不願意人家說你小吧?”

“不是不願意人家說我小,而是不喜歡別人因為我是小孩就把我看成糊塗蛋,不是哄著就是打著罵著。幹嗎呐?覺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好多大不我看都胡子一把了還不如我們小孩懂事呢。您是法院的您還不清楚?關在您這兒的是大人多還是小孩多?”

審判員咯咯笑,被一口煙嗆住,連聲咳嗽,像個下蛋母雞憋紅了臉,邊笑邊瞅著馬銳:“你還挺能胡攪。”

“瞧,笑成這樣,準知道你得把我說的話當成孩子話聽。”

“沒有沒有。”審判員忙止住笑,擦去笑咳出的眼淚,麵對馬銳坐正,“我非常理解你,也同意你的部分觀點,這明白不明白真不在年齡——分人,有的人就是一輩子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跟這些人比,你得算少年天才了。你沒試過考科技大學的少年班?”

“別以為我聽不出你這是諷刺我。”

“絕對不是,我是十分欽佩,真的真的。”審判員一本正經地向馬銳領首,“羨慕你,我像辦這麼大時還天真爛漫呢。

後來不知道吃了多少虧,難為你沒人教就自個學聰明。“

“也是生活摔打出來的。”馬銳煞有介事地回答。

審判員忙低下頭用手擋住臉,抽著肩膀笑得亂顫。片刻,好容易控製住,抬起頭嚴肅地望著馬銳,“你真無所謂……”

一語未了,撲哧一下又笑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你的話讓我想起別的事,所以笑個不停,你別生氣。”

他低頭看那堆證詞,看了一會兒,恢複了正常,抬起頭,有些茫然地望著馬銳說:

“可你總得有個態度呀。你爸爸總打你,你跟著你媽起碼能少挨幾次打,最多嘮叨——兩害相權取其輕。”

馬銳看看審判員,看出他確實不是在取笑他,便回答:

“我爸是有時打我,可我就一個爸爸是不是?商店裏也再沒賣的。他再對我怎麼厲害——我能跟他認真麼?”

“可你也隻有一個媽媽。商店裏也再沒賣的。”

“所以我就不知道怎麼辦好了,誰我也不想得罪,隻好沒態度。”

“那……譬如說調解不成,我們真開了庭。到了法庭上讓你表態你怎麼辦?”

“那我也一樣,隻能含含糊糊,讓你們覺得我是被嚇傻了——你們問個沒完,我就光哭!”

“你小子還挺鬼,合著這得罪人的事全推給我們了。”

“咱們處境不一樣,你跟他們誰也不認識,可我一個是爸一個是媽,都是親人——你就胡亂判吧,判給誰我也沒掉虎口裏。”

“你要這麼說,那我可真就亂判了——愛誰誰。”

“愛誰誰,胡判吧你就。誰堅決鬧得凶你就判給誰,到明天再說吧。”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有底了。我就是不願意落埋怨。”

“你還有什麼想問的麼?我一塊堆兒都說給你。”

“我也甭多問了,既然你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了。”審判員收拾著桌子上的材料,“謝謝你嗬,這麼合作。”

“沒事,不用謝,這事不是跟我也有點關係麼?”馬銳起身準備走,忽然起什麼轉回來對審判員說:

“剛才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可得為我保密,千萬別傳話傳到我父母耳朵裏,要不我沒法做人了。我到十八還好幾年,這幾年裏我還得在他們跟著裝小孩呢。”

“你明兒就向他們宣布,你已經長大了不就完了?”

“行不通行不通,他們接受不了,說了也白說,不費那勁,就讓他們再覺得自己有用幾年吧。”

“那倒也是。”審判員讚成地點點頭,“我都這麼大了,我爸開把我當小孩呢,跟老人沒法講理。忍著吧,誰讓咱是人家生的呢?”

審判員拍拍馬銳的肩膀,“多哄著點你爸你媽,配這臊幹嗎?反正過一百年誰也認得誰了。”

“爸爸!”

“兒子?”

父子倆隨著,步出法庭後,各自站住,互相凝望。馬林生看著失而複得的兒子,雙目漸漸模糊了,淚水就像堿水殺疼了他的眼睛。

馬銳初覺得那場麵一定很肉麻,生怕自己難於啟齒或不夠自然把動作和表情搞得太過火,但真正麵對父親時,他還是毫無困難地喊出“爸爸”這兩個字。當父親一把將他攬入懷中,他驀地感到一陣心酸,眼淚也就自然而然地流了下來。

他發現這一切其實不用表演,和父親重新相處並沒他想象的那麼尷尬,他們畢竟是父子,隻要自己不設計,其實無從做作。

他們淚眼相對,像隔著一層雨幕,彼此的眉目都飄移了。

馬林生使勁瞪大眼辨認著近在咫尺的兒子,但無論怎樣努力也看不清,那張臉始終朦朧像拍虛了的照片。他的嗓音沙啞,幾乎發不出聲,剛才在法庭上他已經喊啞了嗓子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你還疼麼?”

“馬銳搖搖頭。

“哪兒最疼?”他撫摸著兒子臉上那一塊塊光滑凸起的疤痕,“這塊還是這塊?”

“都不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心室纖顫使馬銳的心幾乎停跳。父親的眼淚滴在他的臉上,皮膚像觸電般把陣陣寒噤傳遍他的全身。

“還疼麼你還疼麼?”父親兀自撫摸著喃喃自語,“我怎麼能下這樣的手我真混……”

“這不是你打的,再說也早不疼了,隻是有點癢癢。”

“要是你比我高比我壯比我有力氣,你會還手麼你會幹挨打麼?”

“別說了爸爸,這傷不是你打的。”

“你回答我告訴我你會還手麼?”

“你打過你父親麼?”

“可我這麼對你還能算你的父親麼?”

“怎麼不算?”馬銳哭著說,“怎麼能不算?怎麼著都算。”

“不,不該這樣,一個父親不該像我這樣——你沒發現我其實很自私麼?”

“我也很自私,爸爸。”

“可這不一樣,孩子,你可以自私,你還小,你還脆弱,你必須更多更小心地照料自己,這也就是幫別人的忙。我不同,我對你有責任有義務,你講過的,否則就是犯罪!這道理是對的,肩負這種責任怎麼還能自私?自私還能算個人麼……”

馬銳真想放聲慟哭,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是在用虛偽的態度來對待這個毫無伽愛著他的人,這使他既厭惡自己的理智也厭惡自己的眼淚,可報刊性一經產生,即便用感情的淚水將它淹沒,它也仍在水下巋然不動地保存,感情的油漆隻能使表麵簇新耀眼。他為自己再不能渾然無覺地接受父親的感情感到莫大的悲哀。

後來,他平靜了,不再絮語,眼淚也不知何時幹涸了,隻感到臉上一片冰涼和結痂般的緊繃。他在父親的懷抱中冷冷地想:明白了之後真是可怕!

冬天的太陽顯得冰涼,像塊放入冷櫃凍得梆梆硬的肥肉,慘白的光芒如同凍脂凝結在它的表麵。

鷹、隼、白頭雕蹲踞在同一株樹上的不同枯枝頭,呆呆地長久凝視著遠方的高空;狼、豺耷拉著舌頭低著頭沿著單一、固定的路線不停地匆匆來去;金錢豹在長板凳上睡覺,鼠在亂竄,白熊在洗澡,黑熊在乞求;大象一直在以同一姿勢晃著尾巴默默地吃著幹草;長頸鹿遠遠地以茫然的眼神兒眺望;遠處有一片火烈烏如同一層褪色的紅霞;結冰的湖中散布著一些呆立的鷺鷥、丹頂鶴和蹣跚而行的七彩野鴨,它們的岸上籠舍周圍還或站或臥著大批水鋪,隻是無一鳴叫。連一貫熱鬧的鳥舍也聽不到通常的嘁嘁喳喳,隻看到一些彩色小鳥紙屑般飛舞,翅膀發出噗噗拍打聲。

獅子、老虎都臠了籠子,在山下的枯草中趴臥,對遊客的挑逗置惹罔聞。

樹葉中落滿枯葉,微風吹來,蔌蔌滾動,縱橫屈伸的枝丫光禿如指,天顯得豁朗,日光通瀉。

父子倆在林、湖、山和形形色色的飛禽走獸間緩步穿行,時而抬頭向四周看上一眼。當他們的視線相遇,便疑慮重重地互相微笑一下。

一些獸欄空蕩蕩的,隻留下一些糞便和汙水。

“我想告訴你,爸爸。”馬銳低著頭邊用腳踢著落葉邊說,“你是我爸爸,我是你兒子,別的想是什麼也是不成,咱們誰也別強迫自個——從今後!”

馬林生也低著頭踢著樹葉,—聲不吭。

“你沒話對我說麼?”兒子問。

馬林生看了一眼兒子、神情嚴肅,“你真懂事,兒子。”

“嗷——”一聲虎嘯,一隻斑斕猛虎從草從中站起來,鎮定了片刻,打著嗬欠一扭一扭地從山石下的小門回籠子裏吃飯去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