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香腸

最想念的年貨

作者:陳曉

臘味和年夜飯

如果不是寫文章,我從來沒有好好想過關於香腸。這種因年而生的食物,既不精致,也不獨特,無非就是把豬肉配上鹽、酒、糖,再撒一把花椒,塞進豬小腸晾曬。各地都有,做法大同小異。每年冬至剛過,我家所在的西南小縣城裏,家家戶戶都開始做香腸。做好的香腸掛在平常晾衣服的竹竿上。四川冬天的太陽很稀罕,大人晾曬香腸的地方,也是小孩子乘著冬天陽光玩耍的地方。於是來來往往像撩門簾一樣,香腸被太陽曬後出油,劈劈啪啪打在臉上身上,渾身都有一股油乎乎的臘味。

每架香腸的竹竿上,總會搭幾塊臘肉,幾隻臘雞臘鴨,有的家別出心裁,還會掛兩隻兔子。為了能曬透,都用竹條掙開手腳,像是被五花大綁在上麵一樣,樣子憨厚可憐。臘味係列裏比較出挑的是“俐子”(就是豬舌頭)。我一直沒搞清楚這兩個字怎麼寫,豬舌頭被醃製後為什麼又起了一個與本相完全不相幹的名字,後來才知道豬俐是廣東話,沒想到在四川的一個西南小城裏也有同樣叫法。

大人說俐子是臘味中極品,可我並不喜歡。一是覺得它品相不好。俐子用的是最本色的做法,用鹽巴、燒酒抹一遍,然後掛在通風處。風吹日曬後,原本泛白的豬舌頭表麵有一層灰撲撲的鹽霜,總勾不起食欲。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哥哥的詭計。那時候物資緊張,一家每年隻能拿到幾條豬舌頭。哥哥怕我跟他爭搶,就說豬舌頭是吃潲水的,邊說邊搖頭晃腦地學豬拱食的樣子和惡心的呼嚕聲。後來我一看到上桌的俐子被切成片,上麵還有一個個細密的味蕾,就會想起哥哥的說法,從此不吃這個臘味中的上品。

這個故事,每到年夜飯冷菜上桌的時候,都會被當作笑話一再講起。但當年哥哥用計獲得專享權的俐子,現在也受冷落了。作為年夜飯裏的頭盤,臘味的主要功能是用來擺桌子。平常人家的“擺”,無非就是兩種花樣:要麼是半扇形,像孔雀開屏的尾巴,要麼就以中軸為圓心散開,像朵芍藥花一樣。臘味擺好上桌時,廚房裏就響起豬油下熱鍋的刺啦聲,兩扇排風扇呼呼地吹,卷走辣椒滾油鍋的焦香。雞鴨魚被洗淨切塊,碼好在雪白的瓷盤裏,樹墩子厚的菜板上還有幾堆小山一樣的配料,白的是蔥白,黃的是泡薑,紅的是泡椒。那裏才是年夜飯最具人間煙火的部分。就在廚房的熱火朝天和臘味的莊嚴冷清裏,一大家人開始陸續往桌邊坐。等吵吵嚷嚷坐定位置,熱菜就該上桌了。臘味又草草退場,給熱氣騰騰、紅油翻滾的大菜留出空間。

年夜飯桌上和臘味命運相似的還有一道菜——粑粑肉,也是費時間的食物。先要把肉花半宿的時間狠狠剁碎。小時候總喜歡藏在被窩裏看閑書,被抓到就會受罰。除夕前夜是最有安全感的晚上,隻要聽到廚房裏菜刀撞擊砧板的咚咚聲不停,就知道大人正忙著辭舊迎新,顧不上打擾我在“說唐演義”裏的神遊。肉剁好後,用平底鍋貼蛋液,揭下蛋皮,再包裹上肉醬,蒸好切片。上桌時也像鋪瓦房頂那樣一片搭一片排好,肉片下是一層層芋頭、炸排骨、酥肉、豌豆尖、蘑菇等等食材,用大盆上桌,是飯桌上聲勢最浩大的一盤菜。

臘味和粑粑肉,是年夜飯桌上開鑼和壓軸的兩道菜,首尾呼應,都不沾辣味,費事費工,但少人問津。到粑粑肉上桌時,大家對吃已意興闌珊,大人下桌打牌打麻將磕瓜子吹龍門陣,小孩子攥著煙花炮出門外。近年來,這兩道菜也推陳出新。聽家裏人說,今年流行做排骨香腸,粑粑肉也啟用魚肉、雞肉作為新食材。但時勢造英雄,沒有占據年夜飯桌上的好檔期,千般變化也難留住人心。

年夜飯結束時,桌上杯盤狼藉,酒瓶也空了,隻有裝臘味的碗碟放在灶間,還基本保持完整。媽媽在收拾殘局時,總是會有些掃興地說:都沒人吃,明年不做了。但真到了明年,她仍然像上了定時的鬧鍾一樣,趕去菜市場為新年的臘味備料。

油氣和水氣

老家的臘味中,香腸是最較勁的。從選肉到醃製、裝腸、晾曬,至少要半個多月,耗時費日,因此印象也最深刻。每年做香腸的時間是冬至過後,天夠冷,肉不容易壞,又剛好有年前的太陽。這時候菜場賣肉的地方會掛起一串串吹了氣的豬小腸,白花花懸在油乎乎的鐵鉤子上。這就是灌香腸的腸衣。

小時候穿香腸是件動靜挺大的事。一是量大,媽媽總是搬出專用的大木盆,調好味的豬肉塊小山一樣堆裏麵,散出濃濃的肉香和酒香;另一個是因為費事。首先得用鐵絲彎一個圓圈,搭在腸衣口上,然後把一塊一塊的肉往裏塞,一點一點往下捋。這個環節得像繡花一樣小心。腸衣如果太厚,做出來的香腸不好看;如果選薄了,又容易破,徒增灌香腸的難度。我記得最喪氣的事情就是眼看著一長條香腸漸漸成形,突然腸衣爆裂,隻好從破損處剪掉重頭再來。穿好後的香腸要紮針放氣,這是小孩子最喜歡的——守在木盆邊,捏一根粗縫衣針,專挑上麵豬肉沒填飽滿的地方,聽香腸被紮後發出噗噗的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