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屏豆腐

最想念的年貨

作者:吳琪

“豆腐燒著賣”

從昆明坐大巴一路向南,3個多小時後,在群山圍繞當中到達海拔1400多米的石屏縣城。隆冬時節,從北方來到雲南南部的邊陲小城,很容易讓人感慨大自然對此地的厚愛。太陽隻要一出來,烤得人頭皮發熱,渾身微醺,暖呼呼的。石屏縣屬於紅河州,有著偏於一隅的怡然自得。新縣城寬闊的車道和水泥房屋並無特色,但是它包裹著的老縣城,好似給外來者一份暗藏的驚喜,散發著歲月悠悠的古樸。傳統山區農業縣的生活相對不被外界所擾,有著自己的閑散節奏。

這種閑散最集中的體現之處,便是穿插在街頭巷尾的豆腐攤。豆腐攤實際上是燒烤攤,一張燒烤鐵網大約1平方米見方,下邊燒著木炭,上邊是切成麻將塊大小的豆腐。豆腐攤的主人多是中年婦女,用兩根細細長長的竹簽扒拉著幾十塊豆腐,每塊豆腐都需要來回翻麵,不然會有烤焦的危險。燒豆腐的主人有的給豆腐塗上鴨油,增添香味又不易烤糊。燒烤攤一般也順帶著烤土豆塊、紅薯塊、肉塊什麼的,但豆腐是絕對的主角,雲南人把這種烤過的豆腐叫作“燒豆腐”。據縣誌記載:石屏豆腐明朝初年即有生產,清末選為貢品,說起來已有五六百年的曆史。

豆腐攤矮矮地架在地上,圍著一圈小馬紮也就一尺來高,食客在矮凳上坐下來,就好似加入了一個老板娘正在主持的會議。吃客間如此親密的關係,讓我們一下子還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一談起豆腐,石屏人都能說出個一二,陌生感立即消失。

他們津津樂道於石屏的獨特處,最樂於比較的對象是不遠處的紅河州首府蒙自。石屏人會說:“蒙自的豆腐烤了之後,看著外皮很酥脆,可是一咬開,裏邊很空。我們的豆腐不一樣,烤了也不收縮,表皮裏邊的豆腐滿滿當當,又密實口味又嫩。”蒙自的豆腐尚且被他們看不上眼,其他地方的豆腐更是“沒有豆腐味”。石屏豆腐細膩滑潤,嚼之有勁,香味飽滿,燒過之後添了炭火的焦香。

豆腐攤基本上都和米粉攤搭檔在一起,米粉是主食,豆腐好似點心。有些食客為了填飽肚子,坐到豆腐攤前,先叫上一碗米粉。豆腐攤的生意從早到晚延綿不絕,中午家長帶著放學的孩子來吃,午休的年輕人三五成群來吃豆腐,下午喝點小酒的中年人過來能吃上好久,一直到夜裏也有人把它當作夜宵來吃。

當地人對燒豆腐攤的喜愛,好比四川人對茶館的需求,街頭巷尾走上幾十米肯定能碰上一個。生意紅火的“潘姐燒烤”在縣城南正街的胡同裏,小攤點不好找,但是挨著它的“袁嘉穀故居”十分出名。石屏東門城樓懸著的“大魁天下”匾,便因袁嘉穀而設。雲南自元設置行省,600餘年間,科第名魁天下者,唯袁嘉穀一人。這位在清光緒癸卯年(1903)取得經濟特科一等第一名的“經濟特元”,記載當地特色:“(石屏)城內有酸水數井,澀不可飲,用以點豆腐味極佳。”沒料到100多年後,他故居旁的燒豆腐攤烤出了當地人最稱道的滋味。

潘姐40歲上下,圓臉盤上滿臉笑意,坐在木炭邊忙得頭上冒汗。她離婚後獨自帶著上中學的女兒生活,食客們調侃她再找個當家人,潘姐一邊嘴裏圓潤地應答著,雙手一刻也沒停。她一隻手像玩雜耍似的不停地給豆腐翻麵,另一隻手還要騰出來做其他活計,給鐵網上添加食物,給客人加蘸料,收錢找錢,一刻也閑不下來。怎樣燒豆腐有講究,翻麵太早豆腐受熱不夠,難以受熱膨脹;翻麵稍遲,豆腐上會出現焦焦的黑點,不美觀,吃起來也會有一絲苦味。燒得恰到好處的豆腐塊,身子圓滾得很,金黃色的表皮微微脹開,正好吸收蘸料的湯汁,又不影響豆腐表皮嚼起來的酥脆。

木炭上方幾十塊豆腐炙烤的程度不一,是喜歡嫩一點的還是焦一點的,全憑個人喜好。用來烤的豆腐塊,是將新鮮豆腐放上幾天,撒一點點鹽,相當於醃製了一下。至於豆腐是放兩三天還是五六天,這既看老板娘的喜好,也在於客人的口味。放得久的豆腐有稍許臭味,吃起來鹹一點,一些喜歡喝酒的客人專好這一口。他們還不忘得意一下,“石屏豆腐發酵後長出來的是益生菌,對身體是有好處的”。暫且不論這豆腐是否真的長出了益生菌,單是這股熱愛本地美食的熱情,就讓人窺見他們對生活的滿足。

古城裏處處是老民居、廟宇樓閣,老縣衙和孔廟門前也有不少曬著太陽、聊著閑天的人。燒豆腐攤在這樣的曆史場景裏,沿襲著當地幾百年來的習慣,燒烤手法變化不大,一代代食客對豆腐的熱情也如一。

小小的攤點好似一個流動的宴席,人和人之間鬆弛自然的關係也就隨著這些豆腐攤隨處可見。原本燒烤攤隻放了七八張馬紮,坐滿了客人,若是新來了一人,大家馬上更緊密地擠在一起,騰出點空間。後來者拎起一旁的馬紮,很自然地加入到肩並肩吃豆腐的隊伍裏。老板娘會問客人喜歡什麼樣的蘸料,立即在小碟裏調上一份,有甜鹹醬油、鹵腐汁、花椒油、香菜、薄荷、糊辣子等。

燒豆腐是公共食物,有些人還會點上其他食物燒烤,這些單點的食物老板娘會專門放在一個小盤子裏,遞給這位客人。這樣下來每個人都和老板娘有著動態的交流,不認識的食客擠在一起也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起天。有時候一下子走掉四五個人,過會兒又加入兩三人。

我們一頓烤豆腐吃下來,結賬時忽然泛起了迷糊。這10多個客人圍在一起吃豆腐,我都不記得自己吃了多少塊,老板娘怎麼能記得清呢?潘姐神秘一笑,會讓你看一下她手邊的幾個小碟。原來每來一個食客對應一個碟子,客人每吃一塊豆腐,她就拿出一粒玉米粒放到碟子裏,給你記著數。客人如果吃了別的食物,她就拿各類小物品分別給你記著。這10多個碟子全在她的掌握中,沒有眼明手快的本領,一下子就得亂套,別忘了她另一隻手還在不停地翻騰著豆腐塊。於是一頓烤豆腐吃下來,不得不佩服老板娘一心多用的巧本領。

等我把石屏人愛吃豆腐的情結了解得差不多了,才知道“雲南十八怪”有一句叫作“豆腐燒著賣”,這倒說明我的大驚小怪用在這裏也妥帖,雲南人對烤豆腐的熱愛確是一絕。

北門豆腐

石屏的燒豆腐惹人喜愛,主要是因為當地的豆腐獨特。石屏縣的北門豆腐應該算是活著的古跡了。所謂的北門豆腐廠廠房,是棟明末清初的老宅子,工人們如今仍在裏頭,每天用手工做著一塊塊嫩豆腐。老宅子的格局相當於富貴人家的一進院子,三麵圍合,院內鋪著老舊的青石板,整個麵積並不大。中間一處用來堆放黃豆和給黃豆脫殼,兩側的工人在豆香味的蒸汽中忙著製漿、點漿、定型,一塊塊兩斤多重的長方形豆腐塊疊在一起,當天出售。

北門豆腐廠新中國成立後的曆史始於1956年,作為老的國營企業,融入不少當地人兒時的記憶裏。在困難時期,豆腐的香味顯得十分珍貴。副廠長洪慶記得,小時候過年才吃得上豆腐,爸媽拎一斤黃豆到豆腐廠,換來三條豆腐。老企業10年前改了製,做了大半輩子豆腐的工人們很害怕失業,職工楊誌堅買下了廠子,成為廠長。現在這裏依然每天淩晨三四點就開始粉碎豆子、煮豆漿,幾口大柴鍋熱氣嫋嫋,彌漫著濃重的豆香味。

北門豆腐的秘密,主要在院內的一口老井中。老井極不起眼,盆口大小,一個抽水泵牽出好幾條水管,供給兩側正在做豆腐的工人們。石屏的地下水酸澀不適合飲用,可是用來點豆腐,卻能讓豆腐很快凝固,既不用鹽鹵(氯化鎂)點製,也不用石膏(硫酸鈣)點製,原料全部純天然。明朝初年石屏人發現了地下水的神奇功能,使得當地人幾百年下來都有了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