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如煙如風

最想念的年貨

作者:朱偉

年,是經曆過風塵仆仆後,一年至頭期待回家的一種心情。這種心情在我的記憶中,與旅行袋聯係在一起。

我最早關於旅行袋的美好記憶是小阿姐賦予的。當時家裏經濟困難,她沒念完高中就到農村一個信用社當了營業員。每年過年的時候,她就會引大家注目地拎回一個好像是綠色的旅行袋,裏麵總是滿滿一袋的年貨。帶年貨回家,是母親對她的要求。那是一個什麼都要憑票供應的年代,小阿姐是憑她的人緣,從鄉鎮商店走後門,一點點往外淘,或是借用了同事的副食本買出來的。包裏有金針菜,那時金針菜也是配給的;有花生、西瓜子,甚至還有罕見的香榧子;也有母親喜好的“寸金糖”或“橘紅糕”。“寸金糖”是一種一寸長細小的芝麻糖,有糖心;橘紅糕是一種以橘皮提味的指甲蓋大小的年糕。

下鄉後,旅行袋就變成我一年積攢等候的一種心情了:木耳、黃花菜與蘑菇是七八月雨後自己進山去采了曬幹的,偶爾也有老鄉給的猴頭菇,它在當時也是稀罕物。然後是大豆與芸豆,還有更多的榛子,榛子也是東北到處都是。也給父母買過紅參與鹿茸,那時沒有保護野生動物的概念,有一回還帶回一袋犴肉幹,那肉堅硬,卻極幹香。母親是特別喜歡我每年帶回的木耳與大芸豆,她說,木耳又大又肥,她以它燉紅棗,每天喝一大碗,才治好了她的頭痛病。而芸豆又大又麵,那時南方根本見不到這樣的花豆,她以它做賀年羹,包圓子。

後來到了北京,一年一度的回家依然是一種期待。回家前,會專門去買“天福號”的醬肘子,那種入口即化的肥腴是父親的最好。父親一生都喜歡肥腴,他最喜歡鴨湯麵,上麵必須有一層浮油。他說,羊肉最好就是羊尾,越肥才越香。到王府井,則給母親買酥糖和茯苓夾餅,當然還有果脯。其實,蘇州的麻酥糖遠比北京的好吃,茯苓夾餅也沒什麼好吃的,但母親自從上世紀60年代到過一次北京後,就認準了這三樣東西。每年,進了臘月,母親就開始在電話裏問了:啥時候回來呢?我一天天都在想啊。現在,父母親都已經遠去了,從送走母親離開上海的那一天起,我已經告訴過自己:從此到這裏,再也不會有那種心情了。

那種期待已經斷了。那個家隻在記憶裏,從不忘記地在牽動你的心。

那個小院是早就被拆掉了的。我還記得沒蓋上新樓時,曾去憑吊的那一片廢墟。那廢墟裏,有多少值得珍惜的東西呢?

院中本是有一口井的,那井其實並不深,井繩隻需兩米多一點。那井水,在冬天是冒著熱氣的,母親就蹲在那個瓷缸邊,在那井水彌漫的熱氣中洗菜。我家住在木樓上,木樓在上,粉牆在下,灶間卻在木樓的對麵。灶間後門外,原是有臘梅老枝探過牆頭來的,那是鄰居李先生家後院的樹,那是一棵老樹,臘月裏,臘梅的濃香就無孔不入,遊動在灶房裏。

灶間裏原是有灶的,我依稀還有灶火熄了、早起灶帽裏的水還是熱的、可以洗臉的記憶。我記憶裏過年最深的記憶,先是小巷裏傳來的“要伐切筍幹”的吆喝。兒時,筍幹是珍貴物,母親每年都是早早就托人想法弄到,早早就在綠瓷缸中泡好,沒有筍幹的年是沒法過的。切筍幹的扛著汙跡斑斑的板凳,板凳上按著切筍的刀,他被叫進天井,瞬間就把幾塊筍幹變成了細絲。有了筍幹,還須有鹹肉,鹹肉是一進臘月母親就早早地爆醃好的,她要醃肋條,也醃腿肉,要前腿而不要後腿。所謂“爆醃”,就是簡單拍一些鹽就交給陽光與風去調理,母親說,不鹹才有鮮,她最討厭那些死鹹到沒有知覺的肉。現在仔細回想,這應該是我下鄉之後,70年代的記憶了——在60年代,我們一家副食本上配給過節的肉,大概也買不成一條腿。

記憶裏年前溫馨的記憶,還有廚房裏那盞昏黃的燈光。父親是出奇地節約的,灶間裏的燈自然隻有15瓦。冬夜天黑得早,晚飯後本來都是早早就都上了樓的,到年前母親開始忙碌,上樓也就晚了。燈光下,最難忘的是她守著一桌的薺菜,一棵棵仔細地剪掉根,擇去黃葉的情景。過年,包餛飩、包湯圓、做賀年羹都離不了薺菜,但那是滴水成冰的季節,母親總說,摘薺菜“最節頭骨(手指)痛”。

那時過年,魚、肉、雞、蛋、豆製品甚至炒貨,都是憑副食本供應的。例如每人豬肉半斤魚半斤之類,回民供應牛羊肉,漢民隻供應豬肉。雖說憑本,能買到什麼還是大有區別的。比如魚,要買到大些的帶魚或青魚,要早早地就去魚市排隊,還要憑運氣。於是寒冬臘月,我們就得成幫結夥,淩晨三四點就走過熟睡的凍得硬邦邦的街道,到了魚市門口,或把已事先擺在那兒壓上石頭的菜籃子踢掉或者調換位置,再守候在寒風中自己排隊的菜籃,待黎明到來。有時好不容易等到魚市裏燈光亮起,排門板打開,卻開市就沒有好魚,就隻能放棄而第二天再排。炒貨也是這樣,配給供應有幾樣可選,其中最珍貴的,無非是杭州小胡桃了,這是小阿姐最心愛的。於是,她發動我們輪流在副食店裏進來出去地幹等,一旦發覺小胡桃開賣,馬上派人回來報信,大家就都飛跑而去。排在後麵,賣完就不再有貨了。

最難忘的過年氛圍,是自家蒸年糕的場景。在我記憶裏,母親自己蒸年糕,也就是蒸了兩年,那是在我下鄉前,她最有心情的時候。

蒸年糕是一項特別複雜的勞動。先要泡米,還是那個湖綠色的瓷缸,母親將糯米與粳米搭配,將米泡成銀白色,然後將它變成麵。我依稀中記得,先是母親提著盛著泡好米的桶,讓我跟隨她,順著石板路往北走過石橋,沿河邊就到了一戶有石臼的農家。一個圓圓磨得光光的臼,連著一塊蹺蹺木板,木板頭上是也磨得光光的杵。母親站在蹺蹺木板一頭,居然能一起一落瀟灑地引導著杵,一下下有力地砸向臼裏撒著的米,把米杵碎成粉。再一個場景,是用石磨將泡好的米磨成粉。家裏是沒有石磨的,母親借來一個放在灶間,我們就輪流開始推磨,當然,主要還靠她自己。剛開始是新鮮的,舀一勺米堆在磨上,轉動磨把,那米從孔裏一點點塌落下去,磨便發出粗重的聲音,碾出雪白的粉。但轉上幾圈,就覺那沉重聲特別磨耳,石磨也變得特別沉重。每人轉50圈,在母親強迫下,它成了苦活。磨成的粉要經過陽光的曬,再用細篩子篩過,才能待用。

做糕的時候,母親在大木盆裏加上糖漿和麵,糯米麵和上水,極黏極黏,越揉就越發出咯吱吱瓷實的聲音。母親分別用紅糖與白糖做成兩種,借來糕模子,扣過來,就有了磨盤大的年糕模樣。紅糖做的用臼成的粗些的粉,變成黃色,中間用核桃仁做隔斷,糕麵不用點綴,隻用紅糖水抹成光亮,稱“黃鬆糕”。白糖做的用了石磨的細粉,除了用核桃仁隔層,麵上還要按一層五顏六色的棗與果脯,雜以醃好的豬油,稱“豬油糕”。糕成形後,就可以在籠屜裏墊上竹葉,上籠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