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舞劍、潑墨與酒歌(1 / 1)

人生最泄塊壘的載體,依我看,一對是舞劍潑墨,另一對是對酒放歌。

不信,李白、杜甫有詩為證:“烈士擊玉壺,壯心惜暮年,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高歌取醉欲自慰,落日起舞爭光輝”;“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而舞劍、潑墨、放歌又常常與酒相關。曹操當著大江橫槊“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宋江幾杯小酒下肚,膽子大起來,竟在牆上寫起反詩,結果惹出一段轟轟烈烈的曆史;李白喝得酩酊大醉,在宮廷上讓高力士給他脫靴,楊貴妃給他奉墨,寫下了千秋歎為觀止的竹枝詞;他甚至隻喝三杯,想起未酬的壯誌,便舞起劍來,不禁仰天長歌而感涕;酒豈非也是一種載體乎?但是,酒終於是雅俗共享的東西,英雄可以借酒宣泄塊壘,凡夫也可以借酒表達悲喜,瘋子更可以借酒歇斯底裏,不似舞劍、潑墨伴著高歌,獨有士子如斯耳!

劍者,刀之一種也。說刀,包括劍;但劍,卻不等同於刀。說舞劍與說舞刀,給人的感受絕不相同。劍是刀中的陽春白雪,恰如英雄是人中的精華。曆史上多有上檔次的劍,卻少聽說上檔次的刀。青龍劍、幹將、莫邪劍、吳王闔閭劍與越王勾踐劍等等。提起劍,人們便自然不自然地將它與英雄豪氣聯係在一塊兒。潑墨者,那支筆便是文士手中的一把亮劍也。歌者,說之一種,人用語言表達情感的方式有多種,如敘、如誦、如吟、如訴、如叫、如吼、如罵、如喊,作用與效果各異,但都不及歌檔次高。諸葛亮舌戰群儒以及為周郎吊孝的故事,說與歌唱聽的效果絕不相同。四麵楚歌,可抵十萬精兵。一曲《黃河大合唱》,當時對調動國人抗日衛國的激情,起了多大作用?歌是最能將人的思想感情宣泄出來的表達方式。我們再以李白的詩為證,隨便記上幾首,便有不少關於劍關於歌的詩言。單關於劍的,如“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司馬將軍歌》)、“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行路難》)、“張公兩龍劍,神物合有時”(《梁甫吟》),這劍,在李白手裏,可以提著跨海斬鯨,可以拔劍四顧,神物共合。單關於歌的,如“仙人遊碧峰,處處笙歌發”(《遊泰山》)、如“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蘇台覽古》)、如“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月下獨酌》),這歌,可以在仙界處悠然而起,可以當著落日當著明月訇然發生。既關於劍又關於歌的,如“按劍視八極,歸酣歌大風”(《登廣武古戰場懷古》)、如“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行路難》)、如“劍歌行路難”(《登高望四海》)。詩仙的詩情,總與劍與歌當然還有酒,渾然在一體。單關於潑墨的,有關於懷素的一些句子:“龍虎慚因點畫生,雷霆卻避鋒芒疾。”(竇翼)“我恐山為墨兮磨海水,天為筆兮書大地,乃能略展狂僧意。”(貫休)舞劍、潑墨、酒歌,難道不是產生激昂情緒的載體麼!

今日,要是像屈原那樣,“佩長鋏(劍)之陸離兮”,一定惹人笑話;像馮歡那樣,彈劍作歌,一定沒人理會;像李白那樣“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然也不惹人喜歡;像張旭那樣“每醉後,號呼奔走,索筆揮灑”(《杜臆》卷一),也有失大雅:醉了揮毫可以,可是號呼奔走,還要向人家索筆,是不是有點兒獻殷勤或者自我表現的嫌疑了。時代變化了,抒發情感的方式也有變化,可無論千變萬化,正如王右軍所說,“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蘭亭序》)。於是,我便常在天將明未明之際,伴著林裏的鳥鳴,奏著《高山流水》這類仙樂,當著山水,舞一番劍喊一番歌回到家中再潑一番墨,聊作對先賢們的一種羨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