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字,給人一種辛勤勞作的感受。耕是種的基礎,種是收的前提。在耕前加個犬字,意思是叫犬去耕地,潛義不僅飽含幽默感,而且蘊藏深刻的寓念。耕地是牛的特長,牛耕順理成章,而犬耕,是少見且蹩腳的事。北方冬天裏犬拉雪橇,大草原上獵犬牧羊,可用狗耕地,一定惹普天下人笑話。
經營自己的特長,是人生的一大要訣。所謂揚長避短,就是要幹自己熟悉的愛好的有優勢的行當。譬如做生意,不了解某件商品的特性,沒弄清市場需求、價格行情與產銷規律,還有運輸、包裝、保鮮等方麵的要求,生意就會做砸。愛好是一種動力,可以產生不竭的鍥而不舍的追求欲望。許多人幹某件事半途而廢,除了人格方麵的弱點,如意誌脆弱,缺乏韌性與耐力,便是他並非願意為他追求的目標貢獻一切的表現。上大學要求填寫誌願並盡量按誌願錄取,目的也是要盡量照顧到各人的特長和愛好,按興趣施教。當然,生活決不是簡單直白的求解過程,有的人,往往一生不能對自己有正確的認識,明了自己的特長到底是什麼,尤其是潛能裏蘊藏的那些東西,而是一味地趨附時尚,向人多的熱鬧的時髦的招人眼目的地方擠,結果弄得上不上下不下,進不能進,退不好退,功不成名不就。正像某一商品促銷,大家都去做,以至供給過剩,結果大多數人都做成了賠本買賣。通常情況下,人們沒有從事自己喜愛的行業,除了不知道到底什麼領域適應自己以外,主要是迫於生計,或者是沒有機會,由於環境和條件的限製,時事逆轉變化,人不能由著自己的意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如何幹就如何幹。生活常常給人開玩笑。人人都想當總統,可總統總有限。人們向往美好是共性,但美好不可能永在。人們起初賴以維持生計的工作,不一定是自己最愛和最有優勢的行業,於是陰差陽錯,不得不隨波逐流,應付將就,損失浪費了自己的潛力。待哪一天幡然悔悟時,驀回首,渾然間一生即將倏忽過去了,再怎麼奮爭,又有什麼用呢?一切都沿著非自己所愛所願的另一條軌跡滑去,收腳沒有回頭路了。
這使我想起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兩個故事。這人是毛遂。毛遂自薦,是人人都知道的掌故,而毛遂自刎,卻少有人提它,正像人們說關公,愛說他過五關斬六將,而不情願說他敗走麥城一樣。毛遂在國難當頭的時候,以一個出身低微的門客身份,挺身自薦,為國效力,在與楚王的談判中,不畏強權,機智勇敢,能言善辯,處變不驚,以敢於鬥智鬥能的氣概和膽略,維護了趙國的利益,極得國君的賞識。就在他自薦的第二年,燕國軍隊大舉進攻趙國,平原君感到毛遂是難得的人才,便又鼎力舉薦他統率大軍前往禦敵,而毛遂雖有憑三寸之舌的外交才能,卻沒有仗劍橫槊演兵布陣指揮作戰的特長,結果昌都一戰,被燕國軍隊打得大敗,毛遂羞憤難當,遂拔劍自刎,以謝國家。果然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前一年的毛遂與後一年的毛遂,表現若何判若兩人?犬有看家牧羊的本領,卻讓它去拉犁耕地,怎麼會不出錯呢?清代詩人顧嗣協有首《雜興》詩,其詞曰:“駿馬能曆險,力田不如牛;堅車能載重,渡河不如舟。舍長以為短,智者難為謀。生才貴適用,慎勿多苛求。”真至言也。
魯迅先生先是立誌習醫,以便醫人肉體的疾病,免除人身體的痛苦,可是後來發現中國人精神上的疾病比身體的疾病更嚴重,痛苦更劇烈,便又改道從文,以便醫治人精神上的疾病。這是他之所以轉業的光彩理由,也是為曆史和大眾普遍認可的原因,但其間也難說是因為魯迅先生發覺從文更適合他,更能發揮自己的潛能以便更好地發展自己,所以來了一次大調整。這種調整使他選準了最佳的人生定位,結果一生成就斐然,以至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最優秀的文化人。假若從文以後他放下筆杆子又去拿槍杆子上前方打仗,他能成為一個將軍麼?難說。總之從文使他找到了一條適合於他的選擇。他本人有一句名言,“俯首甘為孺子牛”,表達了他對自己從事的事業的執著追求。依我看,他該取個筆名叫牛耕,好與犬耕相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