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拍
小說縱橫
作者:楊不易
1
鼻梁,還有三十五年來引以為傲,老公最喜歡的精致鼻尖,全沒了。從前長鼻子的地方,血肉模糊地露出兩個朝天的黑孔,一呼氣,還咕嘟冒出倆血泡,在眼底下慢慢鼓脹得大了,啪啪兩聲破掉,濺出一片血水開的花兒來,滿臉冰涼。
周憶驚慌失措,四處尋找手機。那可是剛換的最新款蘋果手機,不是土豪金,那個太不上檔次。手機裏安裝了最新版本的自拍軟件,能自動調整亮度,自動抹去臉上的痘痘和魚尾紋,甚至還能自動讓臉蛋兒變瘦,像十八歲姑娘的粉嫩錐子臉。可是手機不見了,像那個無恥的男人,說好愛你一輩子,卻轉眼跑得無影無蹤。
所有的東西都翻亂了,家具都移了位置,毫無組織紀律地站在它們不該站的地方。梳妝台最為囂張,一扭一扭來到周憶麵前,鏡子反出的光閃一閃,像調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就“哢哢”地一陣響,從鏡子玻璃開始,直到下麵的抽屜,慢慢地破裂開去,最後“砰”的一聲,全部散開癱在周憶腳下。
那隻可惡的手機,灰頭土臉地躺在抽屜板兒旁邊,屏幕已經被劃花了。周憶彎腰去撿手機,兩線黑紅的鮮血立即流下來,像瀑布一樣跌落在地板上,四處飛濺。周憶嚇了一跳,連忙抓起手機,仰起臉,血就不再流出來。
“我會死嗎?”有驚無險地拿起手機,周憶突然想到這個比鼻子更重要的問題。可這個問題轉眼就過去了,她試著打開手機,還好,能用。
周憶嫻熟地一隻手舉起手機,像拿著一個小小的化妝盒。舉起手機,就忘了消失的鼻子,還有兩隻冒著血泡的黑孔,她伸出另一隻手去,按慣例在眼角按了按,盡量撫去那若隱若現的魚尾紋,然後擺出一個能拍到略左側的造型,眼睛的餘光竭力看向手機。自己的左臉最好看,周憶一直這樣認為。
這隻手機有正麵拍照功能,取景框的影像就呈現在屏幕上。周憶眼睛的餘光竭力地瞟過去。可她沒有看到熟悉的美麗左臉,卻赫然看到自己的額頭上長著一隻鼻子,原來長鼻子的地方血肉模糊,正冒起兩隻血紅的氣泡。
這太嚇人了。周憶奮力發出一聲尖叫。可耳朵裏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氣泡破了,血沫四濺。手機飛了出去,恰到好處地掉在床上。周憶暗自慶幸,慢慢抬起胳膊,去摸那長在額頭上的鼻子。
“不用怕成那個樣子!那是你的新鼻子!”黑暗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周憶剛摸到鼻尖,嚇得縮回了手:“新鼻子?你是誰?”慌張地四處張望,小小的屋子裏,看不到任何人影。
那聲音再次響起:“我是五官神,是專程來回收你的鼻子的。別人還等著用哩!”
周憶生氣了,說這是我的鼻子,你憑什麼收走?居然還給我搞一個臭烘烘的新鼻子!你算老幾?把我的鼻子還來,我的鼻子可漂亮了。
那五官神在黑暗中哈哈大笑,說所有人的耳眉眼鼻口都歸我管,我想換誰的鼻子就換誰的鼻子!你說我算老幾?好東西都要輪流用,你怎麼能用一輩子呢?
周憶來不及答話,黑暗裏又傳來一句話:“我要把你的鼻子拿去安裝給別人了。好好愛護你的新鼻子,等它長完整了,我就回來替你換上。”
周憶大驚,急得手抓足蹬地哭喊:“還我的鼻子,還我的鼻子……”
醒過來,天色未明。周憶覺得鼻尖有些隱隱的疼痛,像被人揪過一般,連忙伸手摸了摸,冰涼冰涼的,還在。屋子裏的家具影影綽綽,似乎並沒有擅自移動。欠起身子,伸手在床頭櫃上一陣亂抓,新手機還好好放在那裏。一時歎了口氣,再不敢合眼。
2
程選是在步行街的咖啡館門口碰上那個女人的。嚴格說來,是擦肩而過,然後程選給她增加了一個回頭率。
她站在門口的燈箱招牌下麵,拿著一隻手機舉在麵前,大概要自拍一張照片,分享到微博或者微信上去。她把頭向街外一邊偏著,手機卻略偏向咖啡館的店招。她小心翼翼地挑選著角度,光閃了一下,應該是拍下了一張。
程選從對麵走過來時,她正在撇嘴,也許對照片不滿意,於是又重新擺放姿勢。
不管是在茶樓、酒樓,還是飯館、咖啡館,大街小巷,總能見到拿著手機自拍的男男女女,這樣的場景,程選自然也是司空見慣的。但他還是多看了一眼那個女人。她不是那種網上稱為“年輕妹紙”的時尚女人,而是看上去頗有些蒼老疲態的中年婦女。
她滿臉笑容,認真地拍著照片,一隻鼓鼓囊囊的環保購物袋被她放在腳邊。程選迅速腦補了一下,認為這個女人隻是借咖啡館的招牌拍照片,然後傳到網上,向朋友們宣示自己的品質生活。這樣想著,程選跟她擦肩而過,禁不住又頓住腳,回頭再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不想她正好按下快門,光一閃。
程選慌忙扭頭就走,暗自懊惱:“好傻!大概被她拍進去了吧?”
但這畢竟隻是街頭的小插曲,很快就被忘在腦後了。程選需要惦記的事情多著哩。
上午談好的那家公司,似乎有變卦的跡象。作為一名木地板銷售公司的業務員,他需要緊盯那些準備裝修的公司,也要緊盯裝修公司的項目經理,雖然依著早就約定的回扣,大家已經成為相熟的“朋友”,但還是隨時會被其他品牌的業務員挖牆腳。業務上所謂的朋友,有時候連兩百塊的好處費都不值。但程選還是每天都把“朋友”兩個字掛在嘴上,哪怕見麵隻有三分鍾的人,也來上一句:“認識了,就是朋友了!多聯係多關照,多聯係多關照……”關照不關照誰也不知道,先說著吧,也不掉一塊肉。
但這會兒,天已經黑了,就算業務被人搶了,也隻能等到明天再設法了。程選得趕緊回家去,老婆孩子還等著他回去吃飯哩。老婆剛剛還在電話裏說:“炒了你最愛吃的回鍋肉哈……”但她的聲音裏沒有親熱的氣氛,倒像邀功式的例行公事。
這時候,程選的手機響了。老六在那頭大聲大氣地問:“老五,你在哪裏啊?老二從上海回來了,過來聚一聚吧?”他們就在附近春台大酒樓,人都到齊了。
對於這種不事先商量,一幫人都聚齊了,才想起來臨時“發通知”的聚會,程選很是不爽,有一種被排斥在圈外又臨時拉去湊氣氛的尷尬。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決定去赴約。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再說還是大學時同宿舍的死黨相邀。要放棄這些在學生時代絕無功利的好兄弟,他還是有些不舍。
於是給老婆打電話請假,聽了幾句抱怨後,便匆匆拐過街角,向五百米外的春台大酒樓而去。
老二是當年六個兄弟中混得最好的一個吧。據說他剛出校門,便跟一個大老板的女兒談上了戀愛。在老丈人的資助下,老二開了個糖果廠,賺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五年後,他跟老婆離了婚,走上了自己創業之路,並且大獲成功。“可以一時寄人籬下,但不能一輩子跟人當孫子!”這是老二反複聲明的離婚原因,想必在多金老丈人和老婆的陰影下,五年來過得並不開心。但是,他成功了,也沒人還記得他“吃軟飯”的曆史。
他們果然在標號8888的最豪華包間,好酒好菜擺了一桌。進去的時候,大家聊得正歡,見了程選,都高喊起來:“老五啊,快快快,就等你了。”程選打著哈哈,坐進留給自己的椅子,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熱毛巾,滿麵笑容地在手掌上擦了兩下,誇張地罵了一聲,說狗日幾個的不像話,都點好菜了才叫我,要是我不在附近,豈不是又錯過了打土豪分田地?
看了看滿桌的菜,程選暗想:“要是剛才那女人坐在這裏,一定要拍幾張照片發到微博上去,真是高端大氣上檔次……”
3
自從熱衷於自拍,周憶就發現了自家房子這臥室的妙處。早上醒來,太陽正好從窗口照進來,陽光斜打在床頭櫃上,那仿古的床頭燈半在光裏半在影裏,拍下來很有些意味。若多賴一會兒床,那光便慢慢移將過來,照亮自己的一半頭發。如此,舉起手機拍上一張,慵懶性感,且又充滿陽光和生機。這樣的女人,難道對男人沒有吸引力嗎?
起得床來,將窗簾拉開半幅,果然一道神光投在床上,周憶欣然重新鑽進被窩,露出半截香肩,拍了一張媚照。拍照軟件自動抹去了剛睡醒的倦容,小臉蛋兒粉嫩無比吹彈可破。於是微博和微信各傳了一次,附上文字:“又是睡到自然醒!清嫩的陽光讓我躍躍欲試……”
想想粉絲們將一陣騷動,特別是男粉絲們一定會點上無數個“讚”,甚至色迷迷地露骨誇上幾句,周憶便心花怒放,果然有些“躍躍欲試”。“躍”了兩下,心情又像那陽光照不著的一片兒,暗淡下來。如果那死鬼看不見,不心動,收獲再多的“讚”有個屁用啊?
半年了,死鬼氣勢洶洶地搬走之後,就再無消息。周憶有些心灰意冷。
結婚八年,周憶一直在幸福中自我陶醉,以為如此便可白頭到老。不曾想,有一天他突然就宣布要離婚了,原因是把另一個女人肚子搞大了。他竟沒有一絲愧疚,倒是一派意氣風發的樣子:“我馬上就要有孩子了,我不能放棄自己的孩子。”
周憶呆了半晌,竟傻拉吧唧地問了一句:“那我咋辦?”
他似乎這才想起,為了治療不孕不育症,周憶一直在家吃藥養身子,已經五年沒上班了,如果離了婚,她靠什麼活下去?
在客廳沙發上翻來覆去烙了一夜燒餅,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拎著包走了,說這房子,還有全部的存款,都歸你了。你想好了打電話給我,咱去辦手續。走到門口了,回頭說了一聲:“對不起。”跟蚊子嗡嗡似的,理不直氣不壯。
離婚?周憶想都沒想過,所以也沒去打他的電話。結婚八年,周憶一直沒有生育,雖然夫妻倆都設法在治療,但他從來沒表現出失落和嫌棄,濃情蜜意不比熱戀時少多少。所以周憶想,就算沒有孩子,他們也能相愛到終老。可他卻在外麵有人了,還有了孩子。看到他那像中了五百萬大獎的興奮勁兒,周憶才明白,其實他一直都在乎生孩子這個事的,隻是一直壓在心底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周憶在等他回心轉意,雖然幾乎就是個海枯石爛般的妄想。在漫長的治療不孕症的歲月裏,遠離職場的光鮮,依賴著他掙回來的錢養活,她曾堅信自己這輩子隻愛他一個人,沒有了他,便沒有了活路。服下苦不堪言的中草藥,是為了有一天能成功懷孕,可於她而言,更像是服下迷魂劑,並將此作為將二人捆綁在一起的繩索。可他突然棄繩而去。
繩索亂成一團,堆在周憶麵前,她抓住其中一頭,茫然失措。
周憶實在無顏啟齒將離婚這樣沒麵子的事告訴朋友,她們一定會冷笑:“當初勸你出去上班,你鐵了心要給他生孩子,這下知道自討苦吃了吧?”她隻好成天蜷在家裏,蓬頭垢麵地在網上瞎逛。QQ上有一個從未謀過麵的男網友,叫“結巴大叔”,聽了她的故事,胸有成竹地說:“男人吧,喜歡孩子是可能的。但我覺得,他肯定是找了個更年輕的女人。男人喜歡年輕女人這個事,是一輩子都不會變的。”他還玩笑說,“男人是這個世上最忠誠的,他們永遠都隻喜歡年輕女人!”
聽了男人們的心裏話,周憶大為光火:“老娘才三十五歲,難道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