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先生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對待,他溫和的目光裏含著笑,看向不遠處那棵樹。掩映在枝葉裏的光芒努力的尋找著突破口,希望能夠到達未知的地方,縱然隻是黃土地。是了,希望。他麵帶微笑的看著從樹上跳下向他走來的楚雲起,心中已準備好了如何應付他的問。
跳下樹的楚雲起臉上戴了個鬼怪麵具,他走過來的步伐顯得幾分急促,又似乎按捺著,可到了蘇先生麵前,出口的話,語氣裏仿佛又帶了幾分孩子氣的笑意,他說:“蘇先生,你看臣娘從城裏帶回來的這個麵具,好看嗎?”
蘇先生含笑點了點頭。
楚雲起忽然蹦起來,像是一個得到讚揚的孩子般欣喜,“好看我就一直戴著。”孩子得到來一個新鮮玩意兒,總是舍不得放手的,他蹦跳著在這樹林子裏轉圈兒。
跟過來的臣娘在後頭怯怯瞄著蘇先生,小心翼翼拉了拉楚雲起的衣袖,低聲道:“你瘋了?戲過了啊!”
楚雲起霍然回頭,青麵獠牙的鬼怪麵具衝著臣娘一湊,是地獄火光自深淵中迸發。他轉開臉,一張麵具似乎有了生氣,他踏出的每一步,都似乎讓這麵具大上一分,表情怒上一分,可這步子到了蘇先生麵前,又成了草原上怪異的舞蹈。楚雲起揮著手、跳著腳,朗朗笑聲驚起了林中排排不知名的鳥雀,驚起了睡得七倒八歪的雪狐衛。
雪狐衛見怪不怪的看著他們這個總是舉止出奇的主子,心底猜測著,蘇先生這回又做了什麼讓主子惱怒的事情。
楚雲起旁若無人的跳了半晌,直盡了興,手一招,氣喘籲籲的笑道:“今日,我們進城,好好玩一日!”
雪狐衛看著他麵具底下發著光的那雙眸子,沒有興奮,沒有歡呼,如往常一樣,說說笑笑的醒醒神,心底鬱悶的收拾收拾,按著楚雲起說的,進城。
楚雲起走到蘇先生麵前,“蘇先生,這連日趕路,大家都累了,我想給大家放一天的假,您覺得如何?”
蘇先生笑意更濃,看著在他麵前裝著似乎總也長不大的楚雲起,淡然問:“少主要去哪兒?”
楚雲起也在笑,語氣卻有些冷,“蘇先生覺得我要去哪兒?”
“蘇某覺得,少主應該去木槿花開的地方。”
楚雲起背脊一震,掩在麵具下的臉色慢慢漲紅,良久,他才又問:“是要,不是該。”
蘇先生還是和煦的笑臉,“少主要去哪兒,蘇某不知也不敢置喙。但少主該去哪兒,蘇某應當替少主著想。”
楚雲起慢慢拿下那青麵獠牙的麵具,麵具後頭那張臉映在蘇先生和煦慈愛的眸子裏,一派朗然坦蕩的笑,他拉了臣娘,往樹林外頭走,“蘇先生會錯了意,林外天元城可是蘇先生早年住過的地方,蘇先生忘了?”
手中青麵獠牙的鬼怪麵具被棄如敝履的扔在了地上,慢慢搖晃。
一雙腳路過它時,停了下來。蘇先生微微側頭,揚著下巴垂眼。良久,他的手動了動。
一陣風忽然吹過,劃過蘇先生頓在半空的手,那隻手微微蜷起,背到了身後,他抬起的平靜眸子裏光芒鋒利一閃而過。
再路過那外麵看起來並無異樣的麵具時,那雙腳半分猶豫也無,直直跨過,猙獰麵具刹那化作齏粉,隨風散了。
那些藏在麵具裏麵的一字一句,從心上刻過,風吹不散,但總有一日,都會成為回憶裏的過去。
他們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這片林子裏,恢複了安靜的林子,隻有風聲呼呼,一雙手穿過那些隨風而散的粉末,掌間紅痕猶在微微滲血。
雪狐衛一行人進城太過張揚,在城外十裏處就各自散了。
蘇先生自然是跟在楚雲起身側的,楚雲起以怕別人誤會為斷袖為由,揪著臣娘的後領不放。臣娘死活不願意,在楚雲起的威逼利誘下拉上了蒙枘,這才消停。
既然要好好玩一日,自然是要在城中住下。
蘇先生進城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客棧。
靠城門便有一家,蘇先生上前去問,客棧小二見四人雖看似穿著樸素,卻各個氣質高華,殷情上前為蘇先生介紹了好一會兒,問清需求,又備好了四間房,談好了價。
楚雲起卻這時才走過去,搖搖頭,“靠城門太近,人太雜,環境太吵。”
店小二一愣,蘇先生好脾氣的笑笑,那就換一家。
第二家位置稍偏,背靠湖水,勝在僻靜。
楚雲起被害妄想症發作,表示,萬一有人識破他的身份,要來行刺,那湖不就是天然的屏障?不行不行,換!
第三家靠近官署,樓高,四麵開闊,專治被害妄想症。
楚雲起搖頭,小爺可是美名傳天下,萬一被哪個官兒認出來怎麼辦?此行絕密,不能泄露,不行不行,換!
高大軒敞,製式豪華,前靠寺廟後靠園林,位置極好。
太大了沒安全感……換!
小巧精致,裝修考究,花園假山鬧中取靜,也算天元城數一數二的。
太小了怎麼住……換!
折騰了半天,跑了大半個城,楚雲起悠哉悠哉買了支簪子塞給隻要有吃有喝有禮物就不鬧的臣娘,臣娘隨手往已滿是珠翠的發間插了,繼續剝栗子。
楚雲起閑閑評論,“這天元城也不怎麼樣。對了,蘇先生早年間的住處呢?不如我們住你那裏?”
“隻合一人住的小宅,早已租借出去了。”蘇先生緊走幾步,指著前麵,“少主,前麵是天元城最後一家客棧了。”
剛剛還要求極高的楚雲起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連招牌都沒有看清,“好,就這家了。”
蘇先生“呃”了一聲,提醒道:“這家客棧下一個街口就是青樓,晚上可能會很吵。”
“那叫熱鬧。”
“來來往往的人多眼雜,還會有很多官兒出沒。”
“大隱隱於市,人多才沒人注意到,況且那些官不會希望自己逛青樓的事情別傳揚出去的。”
“花街後麵的河與護城河相通,不大安全。”
“晚上正好去遊河,順便看看美人。”
蘇先生不說話了,臣娘埋在一堆綾羅、吃食後麵偷偷笑到發抖,理都被楚雲起占去了,誰叫他是主子?
好巧不巧,城中所有客棧幾乎都有很多空房,唯獨這一家,隻剩了三間。楚雲起沒說話,便也沒人提出來要換客棧。
店小二帶四人去看房時,蘇先生頻頻落在後頭,等的次數多了,店小二也有些不耐煩,楚雲起幹脆靠在欄杆上,抱胸看著慢慢跟上來的蘇先生,“要不要等蘇先生先逛一圈,我們再去看房?”
蘇先生收回目光,“公子,蘇某隻是看這許多房間似乎都還空著。”
“哦?”楚雲起看向店小二。
店小二臉皮一紅,看看臣娘,斟酌著話解釋道:“各位有所不知,小店位置特殊,先生看到的這些空房間其實都已被預訂了。”
啪。
楚雲起收腳,尷尬的磨了磨腳邊一排豎著的欄杆的其中一根,空蕩蕩的晃啊晃,“你們都看著我做什麼?”他挪挪屁股,若無其事的擋在被他踢斷的那根欄杆前,隱隱用力,幹脆把連著的那部分也踢斷了。
蘇先生看向瞧著隻當沒看見楚雲起的作為的店小二,剛要開口再問,樓下堂中忽然熱熱鬧鬧擠進了一大堆人,似乎認識,卻又並非相約而來。
蘇先生細細眯起眼,那些人錦衣華緞翩翩而來,整襟理袍,入門前自帶微風,一雙眸子裝作鎮定的直往客棧裏瞟;入門時偶遇熟人,自如裏藏了一絲尷尬的彼此作揖,目光相接時又多了一分了然的笑;入門後,這堂內莫名便多了一股寒風,那些人縮在袖中的小動作和暗地裏的較勁兒一清二楚的落入站在高處的蘇先生眼裏,這些人看著並不眼熟。他容色不改的收回目光,對楚雲起說道:“公子,既然隻有三間房,那不如蘇某和你同住?”
楚雲起正看向別處,像是沒聽見,掩嘴咳了兩聲。
臣娘縮縮脖子,抱著吃食往上抬抬擋住臉,接口道:“不行,我從他光著屁股開始,就每天抱著他哄他睡覺,我要跟他住!”
蒙枘聞言,把臣娘往身後一拉,“我跟公子住。”
剛還裝聾作啞的楚雲起此刻大手一揮,“我跟蘇先生住。”
臣娘手一歪,手中栗子瞬間掉了一地,方才是誰給的暗示?這是把她和蒙枘當炮灰來使?她不明白為什麼到現在她還能為這樣一個主子賣命。
一包糖遞過來。
臣娘立即眉開眼笑的掃去滿臉陰鬱,拉著蒙枘和店小二跑了。
這大一些的房自然就分給楚雲起和蘇先生。
楚雲起旁若無人的脫下衣服給傷口換藥,蘇先生略尷尬的立在房間正中,半信半疑的盯著他看。
楚雲起雖沒瞧他,卻也無法忽略他赤裸裸毫不掩飾,或者說忘了掩飾的目光,他笑笑,“蘇先生,好看嗎?”
蘇先生忙調開目光,正愁不知如何開口緩解尷尬,房門忽然響了,他立即前去開門。
敲門者訝然看著門後麵色微紅的中年男子,眨了眨眼,正巧瞄到在穿衣的楚雲起,臉上起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神色,憋著不讓這絲念頭在麵上露的太過分,他垂下眼告歉:“抱歉,我大約是走錯房間來,先生見諒。”
蘇先生被人誤會,薄怒著關上門,他認得前來敲門的這個男人,是方才湧入堂中的男子中的一個,這些人,說不準是為什麼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