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來到廳紀檢組辦公室,側身坐在沙發上,抬頭望著吉書記。江城的六月,正是梅雨季節,天氣潮濕悶熱,電風扇吹著熱風,我大汗淋漓。
吉書記起身給自己到了一杯水,然後就一門心思地抽煙。他身材魁梧,腹肚凸起,浮腫的臉上,閃著一對和藹的眼睛,顯得很慈祥。他年齡大概近六十歲,身著軍裝,一看就知道是個轉業軍人。他桌對麵是正在做記錄的劉幹事,年齡三十出頭,滋潤的臉上,是一雙溫順的眼睛,透著孩子的稚氣。
“就這些?”吉書記眯起雙眼,用右手撐著鬢角,仿佛昏昏欲睡,又似在沉思。
“就這些。”我說。我言簡意賅地向吉書記陳述了申訴的內容。並附上了申訴材料。
“哦——”吉書記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目光看著我,沉默不語。
我不知如何是好,額頭、鼻子、手心都浸出了汗,屁股下的沙發也在煩躁地“吱呀”怪叫。然而,吉書記不發話,我便隻能畢恭畢敬地望著他,這就是申訴者與審查者之間的關係,我心神不定地體驗著這種關係而不敢相違。
“你還能拿得出更多的證據嗎?”吉書記肥大的左手很有力度地叩著桌麵說。
我避開吉書記的目光,心中湧起一陣悲涼。我隱隱感覺到這次滿懷希望來廳紀檢組申訴,可能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我把目光移向劉幹事,他正不動聲色地審視著我。一股強大的心理壓力,使我眼前浮現出沙洋農場看到過的勞教犯:他們剃著光頭,穿著灰色的囚衣,在警察的看押下,像螞蟻一樣縱橫在稻田裏耕作,冉冉蒸發的水汽,勒進肩胛的尖擔,即使這樣,他們都十分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行。抱著重獲新生進行勞動改造。而我呢,權力造就了我的不幸,我必須為獲得人格尊嚴進行申訴。何時才能還我清白,我無法回答。
“吉書記,你還要什麼樣的證據?李耀的揭發材料,我在時間上給予了否定,我們的黨組織卻以不實之詞給我處分,這不是實事求是的做法。”我說。
“李耀的揭發材料是有問題。可是,你的處分決定是通過黨支部會討論,報黨委會批的呀!”吉書記說。
“過程是這樣的,但事實是上麵畫圈圈,下麵照章行事。”我辯解。
“你不能有這樣的想法,民主到集中,是黨的原則,黨組織對你的處分決定,也是從民主到集中的統一,是慎重的,並且也有一定的依據。我問你,李耀在揭發材料中,兩性關係為什麼寫得那麼像?要容許別人帶著疑問思考嘛。”吉書記看著我說。
“吉書記,帶著疑問思考是對的,但疑問不等於事實啊!是的,李耀的兩性關係的確寫得很像,但這種像有多種可能。或是和其他人亂來嫁禍於我;或是間接從書上得來;或是和我。作為黨組織,僅僅憑一個像字就可以給我處分,這樣的處分決定對嗎?”我爭辯說。
“小夏,你沒有理由用這種口氣質問吉書記。”劉幹事放下手中的筆,揚起雙眉緊蹙的臉說,“為你的事,我們多次去圖書館反複核查,給你們圖書館領導做了不少工作,可……你,什麼態度?”
一種精神上的疲倦,使我在劉幹事的目光下,垂下眼簾,本來就灰暗的心裏,又罩上一層更濃的陰影。窗外,傳來舒伯特的《小夜曲》,那小調式的旋律甜美動聽,三連音的波動,襯托出小夥子不平靜的心緒:
我的歌聲穿過深夜,
向你輕輕飛去。
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裏,
愛人,我等待你!
皎潔月光照耀大地,
樹梢在耳語。
多麼美妙的音樂,卻化不開我沉重的心情,李萍在等待我,等待我找回失去的清白和尊嚴。然後,我們就可以在小調式的旋律下,盡情地展開想象,構建我們甜美的生活。而現在……
我看了一眼正在抽煙沉思的吉書記,又回到現實,體味著一個普通人在命運的抗爭中的艱難。
“吉書記,我該怎麼說呢?”我意識到今天的申訴毫無結果,情緒有些激動地說,“我真不明白,黨的紀律明文規定:如果發現處理不當或處理錯了的,應實事求是地加以糾正。凡屬冤假錯案,要徹底平反;凡屬處理依據失實的,應當撤銷處分;凡屬於定性不準、處分不當的,應當予以修正。可我現在呢?你們誰都承認李耀的揭發材料有問題,但在黨紀麵前,還是給了我莫須有的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這符合黨紀原則嗎?現在,我申訴到廳紀檢組,滿懷希望能還我一個清白,廳紀檢組應該有這個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