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隱約的山路,在灌木叢中靜靜地通往幽深穀地,四麵佇立著默默的青山。
我西裝革履,十字披紅,領頭行進在迎親的隊伍裏。南鬆老漢一身簇新的長布衫,腰束大紅綢,鼓動兩腮,搖頭晃腦用嗩呐吹響古老的《迎親曲》:
烏哩烏哩哇,新娘到婆家,
烏哩烏哩哇,來年生胖娃。
……
我身後,是四條漢子抬起的花轎,他們敞開衣衫,袒露出厚實的胸膛。再後麵是鬆鬆散散的伴親隊伍。他們迎著暖融融的太陽,褐黃色的瞳仁閃著喜悅,添加了幾分山裏人的淳樸和好客。
我踏踏實實走在貧瘠的土地上,喜氣洋洋。
今天,我就要在青山掩映的村落和李萍結婚了。我想象得出,花轎裏的李萍正襟危坐,一抹陽光透過淡紅的轎簾,映在她潔白的紗裙上,燃燒起胸前含苞待放的大紅花。她右手托腮,長長的睫毛半掩清澈如泉的眼睛,就像蒙卡奇的《窗前的繡花女》,美麗,動人,含蓄。
啊!我的新娘……
出了山埡口,是一片片沉寂的田疇。一脈幽幽的溪水,沿著溝渠潺潺流淌、雪白的鴨子“嘎嘎”叫著在鳧水。我們蛇行在田埂上,朝一片墨綠的雜樹林走去,楓樹長得是那樣地高。參天的枝幹上壘著喜鵲窩,遊雲在樹梢上散浮。突然,小山村出現了,隔著一塘波光粼粼的水,是一片明淨的鄉情呼喚。
村裏滿滿當當都是人,青色磚牆已粉過白灰,兩扇大門貼著喜字。李二嬸坐在門檻上,敞開半個胸膛,用鬆弛的乳房懷奶娃子;夏二爺青筋凸暴的枯手,夾著過濾嘴香煙,混沌的眼睛盯著花轎放光;光著發青腦殼,褲腿綰在膝蓋骨上的娃們在嬉戲。王嫂掀開轎簾,將紅布搭在李萍頭上,扶她下轎和我並排鞠躬謝親。一群婆娘“呼啦”擁上,大把大把的花生,紅棗直往李萍口袋裏塞。這是小山村的婚嫁習俗,花生代表生個胖娃娃,紅棗代表日子過得紅火。
我和李萍緩緩走進堂屋。堂屋正中的香案上紅燭高照,香煙繞繚。大伯端坐在椅子上,褐色的臉上,掩不住恬靜的慈祥。他那雙粗糙的大手有力地落在膝蓋上,隆起的骨節如虯結的樹根。
小山村的婚嫁莊重而熱烈。
我和李萍雙跪在地上,長者夏老爺為我們舉行證婚儀式:
“一拜天地。”我們俯首叩地。
“二拜高堂。”我們俯首叩地。
“三拜夫妻恩愛。”我們相對叩首而拜。
我送李萍進洞房出來,小院一片喧嚷。八張大方桌擺上酒菜,大伯佝僂著腰,一臉慷慨吆喝道:“山裏冇得城裏的海鮮海菜,這大碗的魚肉,各人盡管飽吃。”
“吃!吃!夏娃大喜。”
滿院子浮起笑語歡聲,狗在桌下亂竄,尋找骨頭啃,娃子們抹著嘴上的飯粒在嬉戲;夏老二喝得興起,端著酒碗踉踉蹌蹌沿桌勸酒,滾動的喉結灌完碗裏的酒,已經爛醉如泥。
酒席散盡,滿天星鬥。田野從它寬闊的胸膛,透出悠悠的涼氣。露水下來了,夜是那樣的深遠。
李萍坐在床沿上,柔和的逆光映在她矜持的臉上,泛起羞澀的紅暈。她那沒有矯飾的眼睛靈動著,像小姑娘一般靜謐而清純。
“睡吧。”她深情地看我一眼,慌慌地低下頭。
我默默地望著她,盡情享受著溫馨的時刻。我感到人生的苦楚,被她的一聲叫喚,洗得幹幹淨淨。窗外,上弦月剛剛上山,晶瑩一弓嵌在山嶺上,夜的藍色清清楚楚現出。遠處,隱約一聲狗吠,接著傳來躁動的蟲鳴。突然,我的心一沉,不由想起《玉簪記》中的詞句: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
這難道是我婚喜的殘夢嗎?
正在這時,門“哐當”被人踢開,夜色裏,劉紅領著一群人撞了進來。他們不由分說捆綁住我,搶走了李萍。
紅燭流淌著鮮紅的淚珠,洞房死一般沉寂。五更天了,我驚魂未定地凝視著暗暗的長夜,毛骨悚然。
雨絲隨風飄進窗口,沾在我臉上,我打了一個寒顫,這可怖的噩夢是夢又非夢,使我恍然大悟,是他們在強奸我的靈魂。
我應該去申訴,討還做人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