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雖然我極力挽留,施特羅夫還是走了。我提出替他去畫室取回物品,可他非要親自去,估計他是盼著他們還沒想起要去收拾他的東西,這樣他就有機會再見他妻子一麵,或許還能說服她回到他身邊。可他發現他的行李就擺在門房,看門人告訴他,布蘭奇出去了。估摸他肯定會滔滔不絕向看門人訴說他的苦悶。我發現,他把這一切告訴了每一個他認識的人,他想要別人的同情,卻隻是淪為笑柄。

他做了最不合適的事。他很清楚他妻子什麼時候出門買東西,於是,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了,想見她一麵,就在路上截住了她。她不搭理他,可他非要纏著她說話。他為所有他對不住她的地方連連道歉,他告訴她,他全心全意地愛著她,央求她回到他身邊。她沒有回答,隻是別開臉,快步向前走。我想象著他邁著他那又粗又短的腿,努力跟上她的步伐,走得太快了,微微有些氣喘,卻還是講了他有多痛苦;他懇求她可憐可憐他,他保證,隻要她能寬恕他,就算叫他上刀山、下油鍋,他也樂意。他還提出帶她去旅行。他說,斯特裏克蘭很快就會厭倦她。就在他給我講述這悲慘一幕的時候,我真是氣壞了。他竟然把理智和尊嚴都拋棄了。他所做的一切都隻會讓他的妻子輕賤他。這天下最殘忍的事,莫過於一個女人對一個愛著她卻非她所愛的男人所做出的事:她們不會仁慈,甚至連容忍都做不到,有的隻是瘋狂的憤怒。布蘭奇忽然停下腳步,用盡全力給了她丈夫一巴掌。趁他還沒回過神來,她就匆匆離開,衝上樓梯,跑進畫室,連話都沒說。

在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一直用手摸著臉,仿佛依舊能感覺到那一巴掌,他的眼裏不光閃爍著看了叫人心疼的痛苦,還有一種荒誕可笑的迷茫。他活脫兒一個大號的小學生。雖然我很替他難過,卻差一點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從這以後,他經常在她去買東西的必經之路上晃來晃去,等到她經過,他就站在對麵的街角。他不敢再去找她說話,轉而將心裏話用一雙圓滾滾的眼睛表現出來。估摸是他以為,他這麼可憐巴巴,一定會打動她。她從未表現出一丁點兒看到他的跡象。她甚至都沒換個時間去買東西,也沒有換條新路線。依我看,她的冷漠之中夾雜著殘忍。興許她覺得這樣折磨別人很有意思。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對他恨之入骨。

我央求施特羅夫理智一點。他太沒誌氣了,真能活活把人氣死。

“你這樣下去,根本於事無補。”我說,“要我看,就算你用棒子打她一頓,也比現在的做法要明智,那樣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鄙視你了。”

我建議他回老家待一段時間,他以前經常和我提到那個靜謐的小鎮。小鎮位於荷蘭北部,他的父母依舊住在那兒,他們都是窮人。他父親是個木匠,他們一家住在一棟紅磚房裏,雖然小,卻整潔幹淨,毗鄰一條和緩的運河。街道十分寬敞,車少,行人也少。兩百多年來,那個地方都死氣沉沉,可鎮裏的房子卻具有落成時的時代特有的那份樸實無華的威嚴感。富有的商人將貨物賣到遙遠的西印度群島,在那些房子裏過著平靜富足的生活,後來,雖然漸漸式微,可他們依然維持著體麵,輝煌過往的格調從不曾有一絲改變。沿著那條運河,就能到廣袤的綠色原野,風車隨處可見,黑白相間的奶牛悠閑地吃著牧草。我覺得,在那樣的環境裏,伴隨著兒時的回憶,施特羅夫或許可以忘記他的不幸。可他拒絕回去。

“我必須留在這裏,這樣她在需要我時,就能找到我。”他又這樣說,“要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而我又不在她身邊,那就太糟糕了。”

“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我問。

“不知道。可我就是擔心會有事發生。”

我聳聳肩。

雖然施特羅夫痛不欲生,卻始終是人們嘲笑的對象。要是他盡顯疲態,形容消瘦,興許會得到同情,可他根本不是這樣。他一直那麼胖,肉嘟嘟、紅通通的臉頰閃閃發亮,活像一個成熟的蘋果。他依舊將自己收拾得十分利索,依舊穿他那件整潔的黑色外套,戴著圓頂高帽——不過那頂帽子小了點,緊緊箍在頭上,這樣一身打扮,顯得他幹淨利落,衣冠楚楚。他大腹便便,心中的悲痛沒有讓他的肚子瘦下去一分一毫。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像個成功的推銷員。有時候,一個人的外表很難和他的靈魂如此聯係甚少,實在是一件不堪言的事。施特羅夫的愛情可以和羅密歐相媲美,身材卻和托比·培爾契爵士類似。他生性和藹寬厚,卻總是那麼冒失莽撞;他擁有真正的美感,創作卻很平庸;他對感情具有特別的敏感,行為舉止卻很粗野。若說是處理別人的事情,他能幹得非常出色;可在麵對他自己的問題時,卻總是弄得雞飛狗跳。大自然母親將這麼多矛盾的特點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還讓這個人去麵對這個世界裏那些讓人費解難懂的麻木不仁,這可真是一個殘忍的惡作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