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埋葬了可憐的布蘭奇,我便和施特羅夫分手了。他帶著沉重的心情走進房子,似乎有一股力量驅使著他前往畫室,那是一種對自我折磨的朦朧欲望,他知道屆時他將非常痛苦,所以並不願意去。他拖著腳步走上樓梯,而他的雙腳似乎不願意邁動。他在畫室門外徘徊了很久,努力鼓起勇氣走進去。他感覺很不舒服,真想衝下樓梯去追我,求我和他一起進去,他感覺畫室裏有人。他還記得,每次走到樓梯平台,他經常等一兩分鍾,把呼吸放緩,可每次他都等不及要見到布蘭奇,結果再次上氣不接下氣。見到她,他是那麼幸福,這種幸福永遠都不會枯竭。雖然他出去的時間還不到一個鍾頭,可再見她的興奮,就好像他們分別了一個月。忽然之間,他不相信她竟然不在了。發生的一切可能隻是個夢,一個可怕的噩夢,等他轉動鑰匙,打開門,就會看到她正微微俯身在桌邊收拾,身姿如同夏爾丹的《飯前祈禱》中那個女人一樣優美,而他一向都覺得那幅畫是一幅曠世巨作。於是,他急忙從衣兜裏掏出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

畫室裏沒有絲毫荒廢之態。他妻子愛幹淨,這是他最欣賞的品質之一。他受到的教養使他覺得愛幹淨是個好習慣,看到她出自本能地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他感覺十分溫馨。看臥室的樣子,仿佛她才離開一會兒工夫:畫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梳妝台上,兩側各擺著一把梳子;有人整平了床鋪,她就是在這張床上度過了她在畫室的最後一晚;她的睡衣放在一個小盒裏,小盒擺在枕頭上。簡直無法相信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房間了。

可他感覺很渴,於是走進廚房倒水。廚房同樣秩序井然。一個架子上擺著盤子,在與斯特裏克蘭吵架的那晚,她就是用這些盤子來盛放晚飯的,而且盤子都被精心清洗得幹幹淨淨。刀叉都放在抽屜裏;一個蓋子下麵扣著一塊吃剩的奶酪,一塊麵包放在錫盒裏。她每天都去買食物,而且隻買一天所需,這樣就不會有剩菜。通過警方的問詢筆錄,施特羅夫知道,剛吃完晚飯,斯特裏克蘭就從家裏出去了,而一想到布蘭奇還如常清洗餐具,他就不禁感到很恐怖。看到她還這樣講求秩序,可知她是打定主意要自殺的。她的泰然自若真可怕。痛苦打磨著他,他的膝蓋發軟,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他回到臥室,撲倒在床上,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布蘭奇。布蘭奇。”

他無法想象她承受了怎樣的苦痛。忽然之間,他好像看到她站在廚房(那裏隻有巴掌大)裏,清洗盤子和杯子,叉子和勺子,在磨餐刀板上飛快地磨了磨刀子;隨後,她把所有東西都拿開,擦洗水槽,將洗碗布掛起來晾幹——這會兒,那塊灰色破布依舊掛在那兒。幹完這些,她環顧四周,確認一切是否幹淨整潔。他好像能看到她將卷起的袖子放下來,摘掉圍裙——現在那件圍裙就掛在門後的掛鉤上。接下來,她拿起那瓶草酸,走進臥室。

他太痛苦了,於是他下了床,走出臥室。他走進畫室。巨大的窗戶上掛著窗簾,所以屋內很暗,他飛快地將窗簾拉開。他迅速瞥了一眼這個曾經幸福滿屋的地方,不禁哽咽起來。這裏的一切依然如故。斯特裏克蘭對周圍的環境漠不關心,他住在別人的畫室裏,卻不會想到要改變任何東西。這個畫室裏充滿了精心創造出來的藝術氣息,詮釋了施特羅夫心中的理想畫家該有的創作環境。牆壁上掛著幾塊舊織錦,鋼琴用一塊絲綢蓋著,很漂亮,卻沒有了光澤;一角放著《米洛的維納斯》的雕塑複製品,而另一個角落裏放著《米第奇的維納斯》的雕塑複製品。到處都擺著意大利櫥櫃,櫃頂上放著代爾夫精陶,淺浮雕隨處可見。委拉斯開茲的《教皇英諾森十世》的複製品鑲嵌在精致的金框裏,這幅畫是施特羅夫在羅馬畫的。此外牆上還掛著好幾幅施特羅夫的畫,鑲著漂亮的相框,純粹是為了起到裝飾作用。施特羅夫一向都很為他的品位自豪。他一向都很欣賞畫室的浪漫氛圍,雖然他現在看到畫室就像用鋒利的刀紮他的心,可他還是下意識地微微挪了挪那張路易十五時代的桌子,這張桌子可是他的寶貝。忽然之間,他看到一張畫畫麵朝裏靠在牆上。那張畫布的尺寸要比他平常使用的大很多,不知道那幅畫為什麼會在那裏。他走到畫邊,將畫向他這邊傾斜,好看看裏麵畫了什麼。那是一張裸體畫。他的心開始狂跳,因為他馬上猜到那是斯特裏克蘭的畫。他憤怒地將畫靠在牆上——他把畫留在這裏是什麼意思?——可他沒想到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把畫畫麵朝下弄倒在地。不管是誰的畫,他都不能讓畫留在塵土之中,於是他把畫拿起來,接著,好奇心占了上風。他覺得他很想好好看看那幅畫,於是他把畫放在畫架上,他退後一步,欣賞整幅畫。

他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氣。畫中的女人躺在一張沙發上,一隻手臂放在腦袋下麵,另一隻手臂搭在身體上;一邊膝蓋弓起,另一條腿伸展開。這是個經典的姿勢。施特羅夫覺得有點頭暈,畫中的女人是布蘭奇。痛苦、嫉妒和怒火同時將他籠罩,他用嘶啞的聲音大吼起來。他太激動了,根本說不出話。他攥起拳頭,對著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充滿威脅地揚起來。他聲嘶力竭地喊著。他發狂了,他再也受不了了。這一切都超過了他的承受範圍。他四下尋找工具,他要把那幅畫弄爛,應該叫它立即毀滅。他看不到合適的工具,又去他的繪畫工具裏翻找,不知怎的,他什麼都找不到。他發狂了。最後,他總算找到了一把大刮刀,他得意地吼叫一聲,向刮刀撲了過去。他抓住刮刀,活像是在抓一把匕首,然後,他向畫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