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舊草13(1 / 3)

第十章

大昭卷·謝侯

“齊郡主,謝侯元妻,上元九年,夭。”

—《王侯傳·異姓侯》初篇

六十年前。

謝小侯一早起床,推開房門的時候,被腳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絆了一下。

黑,真黑。

從內而外的黑,由表及裏的黑。

謝小侯發誓,單單憑這黑,他就能記得他這同窗一輩子。

“陳兄。”謝小侯謝良辰不得不搖醒這黑成芝麻的人。

黑芝麻似乎一瞬間被震醒了,規規矩矩地彈了起來。門前老樹上,兩隻早起的雀鳥被嚇得呼啦啦飛走了,山上清晨的霧氣撲麵而來。

黑芝麻陳兄似乎有些尷尬,臉紅未紅瞧不出,謝良辰暗暗歎了口氣,又要開始了。

他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看不出,看不出,看不出。

“謝兄,聽聞你今日結業回家鄉。你看,喜鵲滿枝喳喳叫,定是恭喜兄長學業有成,一路順風,得侍父母。”陳泓有些緊張,似是背書一般地局促道。

“謝賢兄。”謝良辰敷衍地笑了笑,朝山下走去。他身後的七八十個小廝背著左一箱紫金冠右一箱綃薄衫,人聲鼎沸。

陳泓性格孤僻,他二人同窗三年,每日總是—

謝兄,早上好。

陳兄,早。

如此這般,除了年節回家,每日一遍,刮風下雨,依舊不改。他發熱生病時,陳泓便站在他窗前猛敲,非得他在病榻上說一句“陳兄,早上好”才肯走。

他總是站在距離自己視線最遠的地方,卻又總能瞧見。每日如此,雖算不得好友,但總是友人。

謝良辰為數不多的良心被喜鵲啄了一下,便回頭笑道:“賢弟,晨霧大,莫要沾濕了你的新衣。”

陳泓穿了一件新衣,卷著雲紋,十分不適合他,但那張黑黑的臉上卻帶了一點笑意,點頭道:“我送兄長下山。”

謝良辰又在心中歎氣,但麵上不顯。

山路中途有一片溪流,他們每日玩耍,不知見過幾千遍,黑芝麻瞧見了溪水,眼睛亮了。

“謝兄,你瞧,清清魚兒清水塘,還有鴛鴦配成雙。未知謝兄如何想,可曾羨過這鴛鴦?”

謝良辰微微動了動手指,彈了一個小石頭到水中,那兩隻交頸嬉戲的野鳥散了。他道:“鴛鴦有何好羨慕?大難臨頭各自飛。況且,這是一對野鴨子。”

嘎嘎嘎的叫聲,十裏外都聽到了。

陳泓有些沮喪。他即使在一群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兒中,也顯得十分不通世情。平素,同窗都揣測他日後不會有太大出息,故而也不願與他結交。謝良辰則不同,他是個極會做人的人,他誰也不得罪,跟誰都好,跟誰也都不好。

又走了一段路,瞧見一口井,苔蘚長得多且深。

陳泓又興奮了,拽著謝良辰的衣衫道:“你看這井底兩個人,一男一女笑吟吟。”

謝良辰不著痕跡地扯過衣衫,微微蹙眉擔憂道:“賢弟,你印堂發黑,想是見了女鬼?”

陳泓徹底不作聲了。

山腳有座月老廟,陳泓蔫蔫的,想起瞧過的那本書,不大精神地問道:“謝兄可有心上人?進去拜一拜,許能得保佑。”

謝良辰微微一笑,“並無,也不打算有。女子於兄而言,宛若洪水猛獸。”

陳泓擦了擦汗,硬著頭皮道:“既如此,小弟倒有個好人選,不知可否為兄保個媒?”

謝良辰微微一挑眉,眼似秋水,“未知千金是哪一位?”

陳泓在謝小侯的注視下,汗如雨下,“就是我家小妹,與我……與我生得十分像,不,她比我白一些。”

陳泓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幾不可聞。謝良辰又笑,“愚兄最近讀了一本書,年代不可考,作者不可考,初讀時還算獵奇,讀完,卻覺得……十分無趣呢。”

陳泓掏出一塊帕子,擦掉鼻尖上的汗,勉強道:“不知是哪一本?”

謝小侯三笑,“就是賢弟也讀過的《千古梁祝泣傳》啊。”

(上文中陳泓部分詞句源於越劇《梁祝》之《十八相送》選段。)

鄭王、楚王造反了,這場昭史上最慘烈的三場內戰之一的“八王亂”,最初源於一條黑蛇。

百國瘟疫過後,相傳鄭王殿下為救助百姓勞心勞力許多日,終於在晚鍾響起的時候,似有預兆,丟下了一小碗儉樸的粟米粥,沉沉睡去。

夢中鄭王帶著臣子爬山,那山十分緩和敦厚,瞧著便極好爬,鄭王躊躇滿誌,可走近山腳,卻看到山前盤踞著一條百尺黑蛇,順著山勢,蜿蜒而上,它到了頂端,山卻突然噴出了火水,黑蛇的頭瞬間被滾燙的火水灼斷,從高山上須臾便滾落到了鄭王腳下。可那頭未死,吐著血紅的芯子,冷冷地與鄭王對視,鄭王驚醒,滿身大汗。

第二日,勤政愛民的鄭王心有不安,去城內巡視,卻見漁人叫賣溪石,他說他的石頭個個透明柔潤賽獨山玉,個個都有神仙刻字。

鄭王好奇,喚那漁人上前一觀,石質果如美玉,可憐溫柔,石頭背後刻著單字,鄭王百思不得其解,便命漁人帶路,去了鄭都城郊外的禕溪旁。這日溪景頗奇,竟有一處魚缸大小的漩渦,漁人從漩渦處伸手,又掏出帶字之石。

鄭王立即命人百裏加急稟告天子,並供奉上字石。天子以為吉兆,大悅,命人繼續打撈,約有七日,這石終於竭了。

鄭王一片忠君之心,命人把所有溪石供奉起來,不過三日,天子竟派異姓侯趙氏帶十萬大軍攻打鄭國,唾罵鄭王狼子野心,人皆可誅。

原是那些字石被百子閣尚聞院的學士們拚成了文章,竟是上天降罪大昭,數落天子失德的檄文。文章中寫道,天子失九德,犯四罪。“九德”是陳詞濫調,不提也罷,可“四罪”就值得玩味了:一者不仁,鴆殺三公五將,先帝輔臣盡折於手;二者不義,苛待諸侯百國,唯奇珍珠寶不納;三者不慈,百國餓殍滿地,瘟疫橫生,國之將亂,君不思檢點自省,尤愛美色,唯奸妃佞臣是用;四者不明,鹿鼎天國,窮兵黷武,四夷征討,國庫虛耗已久,益發苛捐待民。

天子吃了個悶虧,氣得心肝都顫。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平素瞧著恭謹不敢抬頭的,瘟疫天災連綿之際,他便想著趁亂起事了。隻可惜老將老矣,新將尚不得用,實力雄厚者,唯有四方異姓侯可繼力。

江東謝侯自雲相死後,便一直倦怠國事,沉迷酒色,如今年過七十,早已不複少年時驚才絕豔的第一公子模樣了;江北侯去年剛死,世子和幾個兄弟正內鬥得厲害,這時也不大顧得上;江西侯爺倒是正值壯年,可早年出征斷了腿,帶兵打仗也困難了些;唯有江南侯,年齡合適,資曆合適,人也謹慎,天子便點了他去征討。

另有穆王世子,他的親侄子,被喚作“大昭明珠”的成覺做了監軍,這一番打點,天子方才放心。成覺臨行前,接到天子信函,信上說:“鄭賊豈為成氏也?豬狗不如。盼兒速剿,製叔之逆,還伯之道。”

這話也挺直白的,就是說宰了你叔,給你伯出口氣。

到底是嫡親的侄子,成覺唇角抽了抽,沒說什麼,便一身棗色戰袍,與殊雲一同去了。

那廂鄭王也不是好相與的,群眾基礎好,百國皆豎起拇指稱“賢王”,手下能人強將又頗是紮實地籠絡了一些。如今天子征討,他似乎真是披了冤屈,哭天喊地的,底下人義憤填膺,一呼百應。

江南侯大軍壓境,成覺驍勇高傲,自請做先鋒,拿槍挑了鄭國好幾個上將,鄭王臉都綠了。

成覺備了囚車,拿銀色纓槍指著他鄭王叔道:“萬事俱全,隻待叔矣。”把個賢王氣得仰倒。

孰知,風雲變幻也隻是片刻工夫,下半夜,鄭王的援軍來了—楚王長子來增援了。

與鄭王一母同胞的楚王也反了。

江南侯艱難地拚了半年,終於抵不住了,求天子增援。天子點了素來信任的穆國、平國兩國。平王世子親至,而穆王一向體虛,不能親征,隻得派了三員上將並同十萬大軍為哥哥、兒子撐腰。可兵馬方行至魏國官道,就被魏王從後麵包抄,上將奮力突圍,卻也死傷五萬有餘。

一向老實的魏王與穆王素來沒什麼恩怨,可此時不知怎的,竟趁亂反了,與鄭王、楚王在濮陽結了盟誓。

穆國何等大國?穆王何等身份?魏王這事兒幹得太不厚道了。穆王不幹了,穆國百姓決定跟魏國拚了。

於是,這一場曆經三年的熱鬧仗,嗯,或許說是浩劫更貼切一些,就這樣正式開始了。

算上後來才加入戰事的更始王和被驅逐的小鄭王,八王之亂從此而生。

這一年,成覺二十二歲,扶蘇二十三歲。

距離最初的齊明九年,整六年。

若問這世間哪個國家最富,共五家,齊、楚、晉、鄭、穆。若問大昭哪個世家最富貴,則推姬、明、司、鄭、吳。而問這百國何人最富,卻隻有一人,江東謝侯。

旁人家的富貴總是一時一世之強,比炮仗的短暫響亮還不如,而謝侯的富卻不是今日之發跡,而是世世代代的積攢,世家簪纓,帝寵穩固的結果。

謝侯祖上在太祖時便是赫赫有名的英雄將軍,後又為太宗所賞識,進後宮五女,皆受寵,僅次於皇後媯氏,據聞謝門榮極之時,遇到皇子皇孫都不必行禮,由此可見一斑。說也奇怪,旁的門第總有一二不成器之人,可是,曆代的謝門子孫皆有出息,出將入相者,不知凡幾。如今的謝侯,正是雲相生前唯一的關門弟子。謝門侯爵自太宗始世襲罔替,旺到謝侯處,已經十五代了。謝侯封邑在江東富庶之處徽,獨列一城,除了歲歲進貢,旁的,皆不受朝廷約束。徽城原本是大昭的舊時國城,可是,北匈奴進犯頻繁,太祖時便遷了都城,而這城便賜給了近臣謝侯做封邑。

可齊明十五年,八王之亂如火如荼的時候,一向太平的江東也有些不尋常。

原是謝侯官邸鬧了鬼。而這頭鬼,比起旁的鬼,特別些。

它不怕道士。

年屆七十的謝老侯被鬼鬧得沒辦法,在都城徽城八麵牆上貼了公文,誰能除去這頭鬼,奉送一半家財。

於是,像捅了馬蜂窩,拜訪的能人異士絡繹不絕。諸侯都來了好幾撥人,眼瞅著這小鬼存在感不容小覷,指不定謝侯一半家財能穩固了大昭江山,也能改頭換麵。大家心裏門清。

鄭王一黨來過,江南侯一黨也來過,謝侯冷哼,不除了鬼,腸子絞成沙,心肝開出花,也甭想拿走一個子兒,管他天皇老子還是王侯貴胄。

什麼,您問當今的謝侯底氣從哪兒來?有錢的沒他有權,有權的沒他兵多,兵多的沒他底蘊厚,底蘊厚的沒他姻親廣。單單謝侯爺的姑母輩,有好些就做了皇妃、王妃,分布在各國,哪國的小崽子見他不得尊稱一句表舅?

是以,不過明路,連天子都不能強著來。

對壘兩陣的諸侯為了軍需急得撓牆,可也奈何他不得。

說來也有趣,這鬼來得十分蹊蹺。

那會兒,中北戰場如火如荼,大昭明珠耐操耐磨,一個當幾個上將使,今日江南侯陳情天子,又流了淚,表了忠心,明日鄭王太妃老人家就被鄭王攙扶著祭了祖。你方唱罷我登場,謝侯年紀大了,愛看熱鬧,專門派了探子去前線瞄著,兩方誰得誰失他都樂。

他二十郎當歲的時候,皇子並同王子們都已十分爭氣了,出使征戰殺敵使陰招,談笑自若,哪個不是一把好手,可這一輩的宗室王子除了成覺同鄭王世子顯了名,其他的都還是巢中雛、草中蛋,被王老子嗬護嬌養得過分,謝侯十分看不慣。

他這一日同老仆謝由聊得興起,抱起一壺茶水便罵道:“說起來倒是羞提,先帝不知道地下抹不抹淚兒,得虧老子無子嗣,否則生個七八個也是被這群成姓龜兒子坑的命。隻打場仗,花架子忒多,拉起老娘、兒子做筏子,又流淚又陳情的,算他娘的什麼能耐,傳出四海,還不叫那幫夷族笑掉牙。”

謝由腦門大大的,像個壽星公,牙掉了不少,說起話來有些漏風。他小時候當書童背書包,大一點擋女人擋男人擋一切好色之徒,再大一點,戰場背人一跑十八裏。跟了一個不安分的主兒,謝由一輩子愣是沒閑住,臨老了,天天還要陪著主子說古。他的侯爺打小有個毛病,記性不大好,什麼事兒都不大過腦子,前兒見過的人今兒就不記得長相了,譬如他說年輕時的某某某,謝侯回應,啊,是他啊,他幹過什麼什麼什麼,謝由就犯迷糊,那不是誰誰誰嗎,不是某某某啊,誰誰誰年輕的時候怎麼怎麼樣了,謝侯就打岔,怎麼怎麼樣的不是叉叉叉嗎,謝由就……

謝侯打小就這麼沒心沒肺地長成了一副傾國傾城的模樣,先侯爺暗地裏也說過,得虧是個兒子,若是個郡主,真真要成禍水了。

可這個禍水,娶了三個妻子,卻一輩子無嗣。

謝由覺得他主子哪哪兒都好,就這點值得遺憾一下,“您生了,也許有公子們在,他們就不這樣兒了呢。”

謝侯二十歲一把尖槍挑了四國叛亂,天子大悅,曾侯上封侯,與秦將軍秦戟並稱“十三槍”。秦戟是“十全十美”的“十”,謝小侯是“三槍豔冠天下”的“三槍”。

有了十三槍,大昭足足太平了五十年。

“我老了,秦戟死了,先師雲相也於二十年前羽化,眼瞧著他們走到今天這步田地,眨眼間就亂了。”謝侯啜了口綠鬆羅,說話的時候,鬆弛的眼角耷拉著,看不出笑還是沒笑。

“誰說不是呢?可是秦帥好歹有個小太子為後,您和雲相就可惜了。”謝由這老頭說話漏風。

“小太子一條命保住保不住還難說;這在外忽閃幾年,少小離家,成不成得才又是一說;聖意如何,到底想不想讓他回去,仍是未知。算一算,他今年二十有三,身在天室,恐怕子女已經成群,可如今莫說子嗣,連身家都難保。”謝侯歎氣。

謝由也歎氣,“是啊,先皇後多乖巧啊,小時候隨她父親來徽城,我馱著她逛街,予她買果子,她就給我唱了一路兒歌,彎著眼睛,衫子幹幹淨淨的,十分可愛。我還想著您要是有個世子,先皇後做個江東的王妃也是使得的。誰料她竟……”

謝侯咕咚了一大口茶,點了點紅漆木桌,道:“這就是債。他們祖孫三代欠了成家了,得還。像謝家這頭兒欠的還完了,這不就解脫了。百年之後,謝家不背個賣主求榮的名聲,也算我們這十五代人沒白白為他們家流血盡忠。”

“除了您和我,難不成誰還能知道了?”謝由覺得主子心思太重。該死的都死完了,一把渣子摻黃土,還有誰來翻舊賬呢?

“守好老樓裏的……”謝侯掀了掀眼角,眼睛渾濁蒼老,他想交代些什麼,夕陽照不到的牆角,卻緩緩出現了一道暗黑的影,拉得長長的,是個人模樣。霧氣中,黑影一揖到底,困擾道:“我在此處已經好些日子。敢問兩位老人家,此處是何地?”

謝由本來還剩兩顆牙,這一嚇,全嚇掉了,老頭兒傷心極了。

後來,就請了一撥又一撥道士。初始還好,一個個搖著鈴,念著經,一時似是除了那鬼,確鑿不見影了。可過了一會兒,鬼又悠悠鑽出來了—“敢問老者,此處為何處?”

之後,無人能製。

而後,徽城,卻來了一大一小兩個人。

大的眉眼十分清淡,話少沉靜,小的眼圈兒黑,下巴尖,話多粗糙。大的個子極高,極挺拔,小的卻似有什麼病,肚子圓滾滾的,眼瞧著四五歲了,卻隻有兩塊炊餅摞起來這麼高。

噢,應是個侏儒。

“扶蘇。”

“做什麼?”

“他們看我。”

“嗯。”

“還有呢?”

“讓他們看。”

“相公。”

“嗯。”

“我害羞,看得我不好意思了。”

“……你且歇歇,歇歇腳,也歇歇嘴。”

“哦。”

那炊餅小人兒一時本是笑容可掬,卻忽然鼓起腮幫,小臉憋得通紅,半晌不呼吸,卻似是縮了水,變成了一塊炊餅大小。

一雙修長如白玉雕成的手伸了過來。小人兒跳到了那雙手上。其中一隻手抿抿小人兒跑得太歡快而亂掉的頭發,然後把他送到了寬大的藍袖中。

眾人都看呆了,笑道:“變戲法兒的!”

小人兒從藍袖中露出個小腦袋,尖尖的下巴,包子一般的發髻,生得十分可愛,卻嘿嘿一笑道:“不是變戲法兒的,我是大妖怪,姓大名妖怪。”

大爺大娘笑得更歡了,許久,街道上的人安靜了,不知誰尖叫了一嗓子“妖怪啊啊啊啊”,所有的人都驚嚇了起來,一時間雞飛狗跳,連滾帶爬,有些撞到葫蘆皮、冬瓜皮、甜瓜皮上,滾得更快更遠。

小人兒縮回腦袋,訕訕道:“凡人沒趣兒極了,是吧,扶蘇?”

扶蘇默默從口袋中掏出些果仁送入袖中,奚山君抱著啃,滴了口水吐了皮,一向愛潔的扶蘇隻是無奈,自打他媳婦兒發現了袖口這麼一個冬暖夏涼的好去處,就沒怎麼出來過。

謝侯要分發家產這事兒挺轟動的,連在山上養猴子的夫婦都聽說了。奚山君一想,哎喲,這真是黃鼠狼餓了半路有人送雞來,便滾了滾,滾進扶蘇袖子裏,道:“相公,走,天上掉錢了哩。”

晏二恰巧也在此處上任,扶蘇隔世,與他三年未見,頗為掛念。他斟酌一番,映著燭光,在投宿的民棧寫了封信。

剛起了頭,身後炊餅小人兒已鼾聲如雷。扶蘇掖了掖被褥,瞧那小人兒額頭光潔,像個浮出水麵半遮麵的湯圓。他低頭輕輕撫了撫她的額,有些不自覺地緩頰笑了。

那書信又寫了幾句,卻一陣涼風襲來,吹得紙頁隱隱欲飛。窗外有一簇薔薇,開得還很嬌豔,花枝搖曳的時候,遙遙地,便瞧見四個夜叉模樣的鬼在半空中抬著藤轎,映著圓月便如下台階,緩緩來了。

轎上是個黑衣的青年。

他下了轎,就趴在薔薇花旁,蒼白的臉上帶了些笑,咳嗽道:“兄長來了。”

扶蘇思念他,也笑。他想起了他原諒了奚山君的緣故。他問她:“若我不去,你竟真教二弟死嗎?”

扶蘇記得奚山君的回答,她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不通世故的大馬猴,她說:“我去了,我一直都在。”

月亮是橘黃色的,掛在天上,就那樣暖洋洋的。扶蘇看著晏二,又轉身,有些茫然地找著奚山君的身影,可床榻上空蕩蕩的。他咽了口唾沫,轉過身,小小的炊餅人已跳到了黑衣儒生蒼白的手背上。

那個儒生啊,便與小人兒四目相對,一個垂目嚴肅古板卻天性純淨,一個抬眼滿腹計算而笑容天真。

薔薇花初綻的甜軟香氣就在三人之間小心翼翼蔓延。

小人兒笑眼彎彎,散亂的鬢發被夜風吹起。她抬頭問儒生:“三年不見,可還吃肉,可曾下棋,可有想我,二哥?”

可有想我,二哥?

扶蘇撕了榜,走到了謝侯官邸。

謝侯是個很直接的人,“本侯沒有仇人,親人也多是壽終正寢,什麼恩怨情仇,一概不要問我,那些道士皆問過,我不認得那鬼。”

晏二蹙眉,斟酌了一會兒,道:“那可有人生前惦念你?而後,死了不得安息的?”

奚山君從扶蘇的藍袖中探出腦袋,直接道:“他想問女人。”

老奴謝由嗬嗬笑了,“那可多了。可咱家侯爺一貫是個灑脫性子,少年時雖有一些風流韻事,卻隻是頑皮好鬧,並未辜負過什麼姑娘。待到大了,性子收了,益發謹慎了。家中王妃早逝,侯爺又是癡情人,姬妾都未曾納過。”

扶蘇問道:“我聽聞侯爺曾有三位王妃。”

謝侯蒼老的麵龐沒有一絲反應,謝由咳了咳道:“咱家侯爺的後兩位王妃都沒活過過門,原配的王妃是先齊國郡主成泠。”

晏二掐指估摸,簡潔道:“先齊國的運數倒是十分坎坷。”

老齊國封疆開闊,傳了四世,斷在扶蘇祖父真宗時。現下的齊國被扶蘇的幾個小叔父瓜分,泱泱大國分成了五六個小國,稍大一些的那個喚琅琊。

謝由瞅了一眼謝侯,有些舉棋不定,謝侯卻抬眼問扶蘇:“你是成家的哪一個?”

扶蘇愣了,謝侯卻抬起了扶蘇的左手,少年左手食指內側有一顆紅色的痣,老人道:“成氏自詡天族,生來便有標誌,多在手足。真宗腳心有痣,先帝肘內有痣,今上拇指下亦有紅痣。”

扶蘇笑了,“孤受教。”

謝由有些驚駭,謝侯卻似是早已猜到,麵上無波無瀾,隻道:“既是故人之孫,說與你聽聽也無妨。”

謝由撓撓寬腦殼,苦笑道:“老奴其實真不知從何說起。”

“那便由我來說。”謝侯轉了轉手上的白玉扳指,“我年輕時候,率性行事,不太謹慎,於是,結結實實地招了幾個煞星。”

謝侯官邸中有兩殿四園,太宗仙遊那一日,兩殿中的一殿,四園中的三園曾被一場天火燒倒了大半,後來修複了約莫幾十年,才漸漸恢複原來的模樣。奚山君步子不大,走著走著就從巴掌大的小人兒變成了負手而行的麻衣少年。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這裏,可心裏到底留了幾分溫存。她在人間得的少,大半都是在此處,便格外念念不忘。

走著走著,一片如海的海棠樹被清風鼓噪,朝著她劈頭蓋臉地塞來許多花瓣。

這片如邑棠得名於戰國齊國的最後一位公主如邑。如邑公主愛棠成癡,夢中得贈神女一把種子,傳聞便是絕世少見的帶香海棠。可是種下了,海棠年年含苞,卻遲遲不肯盛放。如邑自幼體弱,引以為憾,她十六歲時夭折,死前叮囑她母後,日後一定要將她葬在海棠樹下,因這世上唯土地親熱,海棠纏綿。

她死的那一年,海棠花開了,香滿齊宮。齊國國破,如邑海棠被移栽到了秦王宮,從此年年花開燦爛,卻再也無香。

奚山君眯眼看著海棠叢,海棠下也坐著一個迷茫膽怯地看著自己的黑影。

黑影有些猶豫不定地過來行了個禮,道:“這位公子,身上有園子的舊氣息。”

怎會沒有?奚山君莞爾,這鬼有些靈氣。

此處,正是奚山君在凡間時的閨閣園景。

而謝侯官邸,正是三百年前的她家。

有那麼些時候,她迫切地希望回到四五歲,對誰的命運都不知曉,卻喜歡趴在地上興致勃勃地搖著龜殼銅錢猜別人命數的時候,可有些時候,她又覺得能熬到今日,站在故土,距離前事三百餘年,又是一件再美妙不過的事。

因為,不用再一次經曆,因為,不用再一次體會在黑暗中摸爬滾打繡紅色嫁衣的情景,尤其,穿著一身縞素。

海棠叢中影影綽綽藏著一座小樓。那是她的閨房,是她這一生遺憾的開始。

聽說小樓在烈火中成了焦土,聽說她閨閣中的舊時擺設都成了灰。

愛太執著,恨太濃烈,她舊時候都嚐過,可待到來年,它們就長成了遺憾。

舊時景色,舊時人情,舊時琳琅,舊時凋零。滿目瘡痍,不忍目睹。

黑影打斷了奚山君的思緒,它似是有些興奮,拊掌道:“既是舊主人到了,甚好甚好。敢問公子,你可知如何走出這園子?”

奚山君問:“海棠園?”

“不,鎖住我的像王宮一樣的大園子。”

“哦,你說謝侯邸。你原是迷了路,不是故意嚇人?”

黑影有些尷尬,“那些老爺爺不知道為何,比起旁的老人家,活潑得過了些。”

奚山君心中浮出一些猜測,笑道:“教我堂堂一山之君幫你也不是不可,隻是我最喜歡聽故事,你便說個你的故事來聽聽,說得好了,我就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嗎?你瞧著我是個黑乎乎的影子,其實我當人的時候,倒是挺白淨的。

“山君喜歡聽故事啊,你別看我現在是個黑乎乎的年輕人模樣,其實,我還是人的時候,也做過別人家的祖母,我的小孫女兒也喜歡聽故事呢。她愛聽鬼啊神啊的故事,不知道山君喜不喜歡?

“我家是種水田的,有二十畝稻子,靠年景吃飯。風調雨順了,日子就好,遇上旱澇了,也能留個口糧,不至太難過。我年輕時候四處漂泊,嫁人較晚,直到二十五歲了,才坐著牛車來到琅琊郡,安頓下來,嫁了當地的一個農人。我年輕時候身體受過傷,並不能生育,好在我夫君並不嫌棄我,後來收養了鄰村人家的一個孩子,家裏人丁也就齊全了,過得日漸紅火。可過了一二年,我夫君就病逝了,家裏的水田、孩子的教養全都攤在了我身上,那些日子很累,沒那麼生生熬過的人是不清楚的。我年輕時乞討,被人打斷過腿,之後迫於生計,曾去渡口裝扮成男子模樣背官府運渡的鹽包。那會兒腿沒全好,一條腿使不上勁,拖著腿背著兩袋鹽包,那時的累,跟這個有點像。

“人說越倒黴就越倒黴,就在這時節,說起來山君或許不信,連我家的鹽罐子都生了蛆蟲。這也是農家說法,人得多倒黴才會鹽裏生蛆啊?我夫君死的那年,發了澇災,辛辛苦苦一季,大雨來了,眼看稻米隨水衝走,就要顆粒無收,我連夜搶收,最後累極,在雨中就癱倒睡著了。我打小信奉玄女娘娘,夢裏隱約看到娘娘美麗慈和的身影從雨中而來,她站在我麵前,對我說,不打緊,一切都會好的。

“等我醒來,竟已坐在了臨時搭的茅屋中,屋中有一盆燒得正暖的炭火,稻米也已悉數收完,擺得整整齊齊地碼在屋中。

“雨停了,我帶著孩子去三十裏外的玄女廟拜祭她老人家。玄女披著一身銀紗,笑容憐憫,眼睛清澈有神,正是我當初見到她的模樣啊。

“那一年,我和孩子沒有餓死,拾了一條性命,從此益發信奉玄女。有節餘時,總不忘給娘娘添些香油。

“此為一事。後又有一事,是我那孩兒經曆的。他因自幼無父,頗是受到村中頑童的欺辱,可他每每不與我說,起初我並不知曉。這是他後來同我講的。有一日傍晚,他從私塾下學,走至半路,便被人套著粗麻袋拖走了。我孩兒拚命掙紮,挨了幾悶棍,他甚至聽到了那些人的笑聲。他識出了聲音,打他的是上學的同窗,見他被夫子誇讚,考童生有望,便心中生恨。他們打了我孩兒一頓,泄了憤,竟還不罷休,把他扔到了村中的墳園內。我孩兒哭著從袋中爬出來,竟看到他外祖父母的墓,越看越傷心,抱著墓碑哭了起來。

“山君不知,我父母親客死異鄉,當初被人用席子裹著葬到了這裏,我找了許久才找到,定居此村也是因為要為父母守靈。我同父母感情深厚,初一十五都要帶孩子來添墳,又總與他講講他外祖父年輕時的故事,他對外祖父早存孺慕之情,如今,落到這般境地,見親人豈不親切?孩兒便哽咽痛哭,在我父母墓前一邊哭,一邊數著我與他在這村中,孤兒寡母,受了別家多少欺負。這孩子也是傻,哭完還道,阿公、婆婆替孩兒報仇,讓他們也知道,被人欺負是不好受的滋味。

“我那孩兒因渾身受傷,怕我擔心,不敢回家,直到天黑了,才迫不得已,一拐一拐跑回家。我見他如此,自然心疼,憤而找那些頑童的父母理論,卻被人趕出。

“可是,說也奇怪,自打孩兒在他外祖父母墳前哭了一場,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欺負過他的頑童的家中都不甚太平,黴事連連,日子越過越窮。我孩兒長大之後,在郡中做了個小官,還時常感歎,做人斷不可欺壓旁人,逼得旁人走投無路。雖然有人窮,過得艱辛,可你又怎知他家先祖沒有積德呢?又怎知他家後代定然沒有出息呢?

“他一直堅信世間是有鬼神之說的,中年時曾幾次提出要為我父母重修墳墓,可我並沒有答應。

“實實在在活著,活得好好的,便是對先人最大的敬意。

“後來,我孫女兒也出生了,她父親擔心我一個人在村中孤獨,便在她四五歲的時候,送她來與我做伴。她說她也曾碰上過仙人,可我一直覺得這一樁是訛傳。

“我在家中做針線活,孫女兒每每在村內玩耍。有一日,她竟告訴我,在距離我家水田約莫一裏的坡上,有一間孤零零的茅屋,屋內住著一個白胡子的老神仙,老神仙對她十分慈祥,她想要什麼,老神仙都能一瞬間變出來。我覺得好笑,因我老婆子在此處住了五十餘年,也不曾見那荒坡上有什麼人居住。

“孫女兒言之鑿鑿,拉著我的手就讓我去看。待我拄著拐杖,走到那坡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我孫女兒傻眼了,說昨天還在的,怎麼就不見了,祖母你信我。

“我問她,老神仙是不是讓你不許告訴旁的人你見過他?

“她含著淚,委屈地點點頭,又搖頭道:我告訴過他,我的祖母是世間最聰慧的老祖母,我要帶祖母來見他,他說他也很想見你,我這才帶你來的呀,可是,老神仙為什麼躲起來了呢?

“我不知怎麼安慰她,孫女兒傷心極了,直到出嫁時,還對我念叨:祖母,老神仙長得很好看,如果有一天,你見到他,就知道,我不曾撒謊。

“唉,我幾時說這癡孩兒撒謊了?

“那一年的夏夜,我為她打扇,哄她睡覺,她曾從枕頭下掏出幾個價值連城的琉璃球,笑著告訴我這是老神仙送她的,打那時起,我就相信了。

“許是我們祖孫三代都有些仙緣,故而才碰到這些神奇之事,講起來,尤覺溫暖。這世上,人給不了你的,有時候,也許要靠蒼天。

“我死了,同我夫君合葬,鬼魂也就留在了村子裏。每天瞧著炊煙升起,日出日落,一直過得十分愜意。直到有一日,來了一群兵甲,在夜間,把我的屍首掘走,我十分氣憤,卻如入迷障,再醒來,就到了這個走不出去的園子。鬼魂也變回了如今年紀輕輕的模樣,然而卻成了一道黑影,誰都認不出我,我也認不出誰來。”

扶蘇與晏二吃了幾碗茶,謝侯的故事也聽分明了。

他年少的時候,父親老謝侯曾因親家齊王之事為天子所疑,遭過殃,被抄了家,一氣之下,得病去陪好友了。謝小侯爺逃得快,在外漂泊了幾年,後來,因為在戰場上跟隨恩師雲相立了不世之功,嶽父齊王謀逆一案平冤昭雪,這才重得天子信任,得掌江東。他在外漂泊之時,曾遇到一個紅顏知己,救了他的性命,這女子雖生得不怎麼樣,但兩廂總有些情意,他本預備娶她為妻。可誰知沉冤昭雪之日,他那傳聞早已死了的未婚妻齊郡主成泠又出現了。他年少便已與成泠定情,如今見心上人沒死,又豈肯忍心棄她?那紅顏知己委委屈屈做了側妃,沒幾年就委委屈屈病逝了,臨死前還罵謝小侯小白臉沒信義,斷子絕孫終有日。

果真,與成泠成親沒幾日,這命運多舛的郡主便去了。後來天子又賜婚兩次,可那些女子未過門,又都相繼去了,這便坐實了謝小侯克妻的名聲。後來,天子並鄰國也曾送來幾個姬妾,可都是些紅顏薄命的,既不能生下子嗣,身子骨也不甚硬朗,活得最長的二十年前也都去了,謝侯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此說來,侯爺懷疑此鬼與您那紅顏知己有些關聯?”扶蘇因是男子,倒明白謝侯對那紅顏知己的猜忌。他斷子絕孫,如今後院又鬧鬼,豈不胡亂聯想?

“你們把鬼找出來。”謝侯道,“道士都逮不住她。我有萬貫家財,你把她找出來。”

這老人含著笑,仿佛瞄見了黑暗後的光明,又仿佛勝券在握。

這廂,奚山君卻搖頭,“這故事不好聽,奇倒奇了,可你講得糊塗,讓人沒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