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倒也不沮喪。她做人時應也是個活潑的話癆,這會兒,顯然也說出了幾分興致,“那便再講一個年輕姑娘都愛聽的俠女的故事。
“這個俠女,年輕的時候,大約十五六歲那會兒,過了一段顛沛流離的日子後,因一時不備,被人販子賣到了楚國的妓坊。妓坊的主人,人喚林九娘,絕色。她腰肢柔軟,是個百國出名的舞姬,不過二十出頭,氣派卻十分足。她時常接到邀請,帶著香車美人到各國獻藝,諸侯們愛她溫柔懂事能下腰,所到之處,倒都得到十分的禮遇。
“俠女姓薑,窮苦人家不慣取名的,她在家中行二,人便稱薑二丫。二丫覺得二丫真難聽,入了此處,便隻自稱‘薑二’。薑二容貌一般,腰又十分硬,故而隻做了個下等姬,到諸侯處獻藝如何都輪不到她,隻能掙個下等的皮肉錢。她平素有個相好,是齊國的農人,農閑時到鄰國尋些氣力活糊口,待她還算不差,總不至打罵,寬餘時還給她幾個錢買長壽果吃。薑二不喜歡塗脂抹粉,隻嗜吃果子,有些閑錢也都買了吃頭,故而容貌並不怎麼修飾,益發顯得粗鄙,到最後,也就隻有這農人肯光顧她。農人道,日後攢些錢,便為她贖身,討回家做個知冷熱的婆娘。
“她一聽這話,就笑眯眯的。她覺得這話啊,怪叫人害羞的,但是,真的是讓人忍不住微笑。唉,山君莫笑,本不欲說己事,分明是真,聽著卻像騙人的,隻是說著說著便漏嘴了,這俠女薑二其實便是年輕時候的我。
“薑二,不,是我在堂館中靜靜地等著,直到有一天,全城戒備。大家紛紛說著,楚王要來打獵巡遊了。郡守急急召了林九娘獻藝。我們所在的城池是齊楚交界,並不大,唯有林九娘的堂館最有名。聽聞楚王還帶了許多侍衛,妓館人手便不大夠了,我也在應召之列,到時便湊個數,陪末等侍衛吃酒。
“林九娘與楚王關係匪淺,每年中總有一月住在楚王宮獻藝。故而楚國一行到來,看到她前來侍奉,倒也算歡愉。楚王是天子幼弟,年紀不大,卻雄才大略,小小年紀,已吞並了鄰國齊。齊王謀逆,一年之前,齊王並同王後、世子、郡主先後一起見了佛祖。
“楚王下榻郡守府邸,我等伶人日日進出,卻發現周遭布兵一日比一日重,可是,很快地,這些人又都不見了,周遭的小販卻多了起來。細細一看,這些小販中儼然就隱藏著那些我夜間陪同的下等侍衛。
“楚王似乎在等著什麼人,他耐心十足,陪這個人玩遊戲,斷然不是此前郡守所說,來此處隻是為了打獵消遣。
“等了約有四五日,我記得那一晚,歌舞升平,林九娘的舞技高超,手捧宮燈,不過旋手翹腿,那燈便飄飄忽忽飛了天,又晃晃蕩蕩落了玉手,讓人看得目不暇接,隻博得滿堂喝彩。
“我身旁坐著的男子肌肉緊繃,十分警惕地望著四周,我佯裝不知,隻一杯一杯勸他喝酒,還被他推了一把,瞧他形容,似是十分厭煩,並無一點吃酒看舞的興致。
“約莫到了子時,已是曲終人疲的時候,須臾,堂外湧來不知數的黑衣男子,手持刀劍,氣勢洶洶地朝著楚王而去。他們人雖不少,武藝也非凡,但顯然是敵不過楚王這幾日的偽裝,不過一時片刻,郡守府外那些小販便會衝進來,這些黑衣人定然無一生還。
“黑衣人的首領有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我看了他一會兒,心中竟十分不忍。他把劍指向了楚王,我眼風卻帶到那些即將從楚王身後的屏風內湧入的侍衛,頭腦一熱,竟衝在了他的劍前,他的劍尖正指著我。那雙漂亮的眼睛有些愕然,也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他透過我看到我身後的楚王,眼神終究變得冰冷起來。他將劍刺入了我的胸口,我痛得眼淚一瞬間就掉下來了,卻隻能用口型一遍遍告訴他:危險,快走。
“他似乎聽懂了,帶著他的那些殘兵迅速撤離,可依舊碰到了那些為他而設的埋伏。我昏迷前看著他的身影奮力搏殺,我希望他走得再遠一點,越來越遠。這裏,真的很危險。
“等我醒來的時候,卻看到了楚王。我不敢看他,隻是磕著頭。楚王問我想要什麼。他把我當成了救命恩人。
“我年少時有過很多夢想,不怕山君笑話,在我比這會兒還小的時候,還曾想過嫁給百國聞名的美人謝小侯呢。試問哪個少女不懷春,誰又想像個爛泥過這樣汙糟的日子?我理直氣壯地說想留在大王身邊,做個……做個……
“我本來想說做個婢女,楚王一雙桃花眼卻含笑道:‘本王素來知恩圖報,你便做個姬妾吧。’
“那會兒,我得為我的機智喝彩。我說我要一個納妾禮。楚王依舊笑,他說著改日,可眼中充滿輕蔑。
“這世上最下賤的妓女,向王討要婚禮。
“我留在了他的身邊,在郡守府邸最偏遠的地方安心住下,養著病,耐心地等著婚禮。
“我沒有忘記齊國的農人,可如今到了秋收的季節,他又忙了起來,想必已然忘了我。
“我的第一個男人是個醜陋的老人。林九娘打了我三天,關了我三個月。我出來的時候瘦得可以瞧見骨頭,那個老人因我不聽話,便拽住我的頭發往牆上碰。我看到了很多血,我麻木地失去了我的貞操。
“我還等什麼?我孤獨地等著有朝一日,而這一日悄然到了。
“我搬到新住處的時候,在枯井旁,一人高的荒草叢中,撿到了一個黑衣人,他蒙著麵,閉著眼,想翻越一道牆,卻受了重傷。他像一隻被捕獲的小鳥,灰撲撲的,接近死亡。
“我扯開了那層麵罩,卻覺得小鳥一瞬間變成了耀眼的鳳凰。
“如果那個傳聞中的謝小侯豔絕百國,想必也就隻能生成這副模樣。
“我打小就喜歡好看的東西,母親總笑罵我是好色之徒。這等美色,我看傻了眼。然後,我就開始笑眯眯的。
“山君,我知道你又覺得莫名其妙了,可是,瞧見那樣好看的人,我就總會錯覺,之前的一切醜陋、肮髒都不重要了。所以,我得再笑一笑。我小時候特別愛哭,結果把自己哭得十分晦氣,仔細想想,人生短短幾十年,本就過不了幾天好日子,幹嗎不笑?幹嗎不哄哄自己?
“我身邊沒有侍女,那園子破敗,除了送飯,素來無人來。於是我便留在孤宅裏專心養黑衣人。天冷了,我給他蓋幾層茅,天暖了,我就把窗子支起來,坐在他身旁陪他曬太陽。可是,陽光不及他明亮。
“楚王是不大理會我的,因為據說他的敵人盡誅,那些黑衣人悉數落網,他真正有了興致去打獵。之前我挨了一劍,郡守夫人送來很多藥材,我都喂給了我的鳳凰。他可得趕緊複蘇,不然天漸漸變冷了,我這裏沒有布料為他縫一件厚衣裳。
“有時候,我希望他快點醒,這樣我就放他走得遠遠的,待他日後有出息了,也許會說年少時遇到一個英姿颯爽、古道熱腸的俠女,我一定也覺得光榮;有時候,轉念又想,其實他養久了病,眉來眼去,會不會就喜歡上我這樣一個好姑娘呢?然後我就從良,當個美男子的好妻子,和當俠女一樣,也不賴。
“他在我的浮想聯翩中睜開眼睛,那雙眼很幹淨,很清澈,我可以看到在他的眼中,有個特別平凡的女子。我愀然地看著他,愀然地挽手行了個齊禮,輕聲道:‘公子若不介意,請隨我來。’
“人貴有自知之明,我迅速回到現實,為自己的後一個想法羞愧害臊。
“他又是那副愕然的表情,隨後卻帶了些不易察覺的疏離。我把鳳凰帶到了四下無人的破牆下,我說:‘楚王不日將歸,公子翻牆,速去。’
“他果真翻過了牆,我悵然地看著布滿青苔的牆。不一會兒,他又甩過一條長長的藤結,像是剛編的。他在牆外說:‘走。’
“我安靜地看了會兒藤結,眯著眼,叉著腰,看了好大一會兒。那天,日頭可不小,我拔了很多草,把藤結堆砌得深深的,誰也瞧不出來。
“山君,我在做什麼?我隻是為自己留個念想。你幼時端午吃粽子嗎?平素吃不到吧?那個粽子就是期待端午到來的念想,而念想隻是個開心的念頭。念頭藏著就夠了,所以,我其實什麼都沒做。然後,我就轉身走了。
“第二日,楚王果然滿載而歸,他興致極高,飲了好幾碗鹿血酒。他有下僚愛逗趣,隻道:‘王心腹大患盡除,虎龍之威豈是江東小兒可犯?如今又獵得新豹,聽聞後園尚有新姬,不如納之,也算湊成連連喜事。’
“楚王為人勇武,又喜逢迎,有殷紂之風。我雖不是狐狸精的材料,但我有錦上添花之能。
“下臣起哄,楚王喝酒上了頭,笑道:‘那妓坊女子前些日子問本王要一個禮,方肯應允,本王素來是仁厚知恩之人,便把她帶上來,行這一禮。’
“我被婢女戲弄,塗了滿臉的胭脂,披了件淡紅色的袍子就算新衣了,卻並無蓋頭。她們簇擁著我到了楚王身旁,楚王身後是一個大大的鐵籠,籠中是新獵之獸,凶猛非常,咆哮時似地動。
“‘姬,你姓甚?’楚王提著寶劍懶洋洋地指著我問。
“‘薑。’
“‘姬,前可有婚配?’
“‘有。’
“‘姬,為何不嫁?’
“‘陰陽相隔。’
“‘姬,可想要蓋頭?’
“‘甚想。’
“我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話歡愉了楚王,他哈哈大笑起來,掏出隨身拭劍的白巾,扔到了鐵籠中,然後把劍扔到我麵前,道:‘豹血染色,猶勝沅陵朱。’
“沅陵是產朱砂之地,他的意思頗是明顯,他讓我殺了豹子,用豹血染一條蓋頭來戴。多少楚臣哄堂大笑,還有什麼比此事更可笑?一個急功近利的妓女要靠犧牲生命的代價去搏殺後半生的榮華富貴,見她驚嚇,豈不歡愉?見她惶然跌倒,哭爹喊娘,豈不歡愉?
“他們等著看我的醜態,一個下等人的醜態。我低頭拾劍,那劍十分重,一時間,彎腰垮背之態又逗笑了許多楚人。我雙手抱著劍,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鐵籠,獸一吼,我嚇得打了個激靈,楚人又笑。我看著獸輕蔑地俯視我,看它發自內心地嘲笑我、厭惡我,楚人笑得幾乎打跌。我知道我這區區俠女瘦骨伶仃,我知道我咳嗽起來的樣子有些滑稽,可是,我必須大聲咳嗽,掩飾心內那個嚇得半死的可憐蟲。
“我握住了劍柄,刺入了那豹子的心髒。
“四周終於安靜。
“他們終於,不再笑了。
“蓋頭殷紅。
“山君猜我當時在想什麼?我在心裏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我覺得自己力氣挺大的。
“那一晚,我扶著酩酊大醉的楚王入了洞房。他已不省人事,卻對我有了那麼幾分讚賞,允許我隨身伺候他,擺擺手,便讓其他隨侍的宮人去了。
“我一輩子隻有這麼一次機會。
“我掏出了隨身帶著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喉管,就像對著剛剛那頭豹子。
“我看到他瞬間睜開的雙眼,他不敢置信,是啊,他怎敢相信自己會死於婦人之手?
“他掙紮著問我是誰,我趴在他的耳邊喚了三個字。
“他睜大渙散的雙目,無力地垂下雙手,不再動彈。
“我知道自己大概也活不久了。我拔出匕首,把被子蓋在楚王的屍體上,就躬身退了出去。侍衛不察,以為楚王熟睡,並未生疑。
“染著獸血的蓋頭被我留在了屍體之側。我一直想要一塊蓋頭,我曾經無數次想過,我那身著紅袍、發束金冠的夫君挑起這塊蓋頭的時候,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看著他,和他從此長長久久在一起,然後有了孩兒,我教我的孩子讀書,他便教他懂得世間道理。若我有婦人之仁,寵壞了孩子,他也許還會連我和孩子一起訓斥。無論什麼時候,隻要能一直瞧著他,我想我會一直微笑。
“可是現在,並不能了。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回到了那條藤結旁。我跪在那裏,扒開了草,看見它晃晃蕩蕩的,就像有著鮮活的生命。
“我一點一點地往下拉著,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出,似乎享受著秋後刑前的最後一頓熱乎飯,明明知道結局,卻因為留著一絲奢望,不肯就此看開。
“然後,長長的藤結就順著滑潤的月光從牆外掉落牆內。它們蜷縮一團,安安靜靜地,生命便停止了。
“我拿袖子揉了揉困乏的眼,有些無奈地笑了,然後就抱膝坐在了那裏。
“這世界深切地空曠,深切地寂寞。我覺得它太大了。
“故而,縱有傳奇,也勻不到我這裏。
“所以,你瞧,山君,女孩兒幼時看那許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又有什麼好處?你道你就是那個佳人嗎?這其實本是個笑話。
“我並沒有逃走,因為我逃出去了也會被抓回來。我隻能迎向我最後的命運。我勸慰自己,這樣,死也死得英雄點。我殺了王,定有後人為我列傳,倘使逃了,這故事大打折扣,反倒沒了壯烈感。
“第二日,自然事發,楚王幕僚拿著尖刀,就要刺入我的胸口,百國聞名的雲相卻帶著天子旨意來了。
“雲相道自己一直暗查齊王一家謀逆之事,發現竟是楚國從中作祟,真乃曠古未聞之冤案,天子細思,憤怒之外,都覺荒唐,命雲相帶王軍速拿楚王。
“可現在問題來了,楚王被我幹掉了。
“雲相問:‘你是何人?’
“我恭謹地回答:‘昔日齊宮人,深受王後恩。’
“‘可認識謝良辰?’
“‘諸侯威儀,下等賤籍,不得見。’
“雲相沒說什麼,楚王死了,前事皆斷了線索,除非齊王家的死人重新現身申冤,否則我這等雜碎也就注定成不了荊軻之流。順理成章地,我被投入了天獄中。
“其實,何謂俠?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不用與世人辯論因由,爽了便是,殺了便是。
“我在獄中過得倒神清氣爽。我啃著指甲,一日日看著自己的頭發油膩膩的,變成一坨,聽著身邊獄友的怪叫哭喊,便覺得自己安全極了,此處才是我這等肮髒之人該留之地。等我腐爛了,反而不必偽裝自己活得很好了。
“這一次,我在獄中三年。
“後來,謝小侯爺大敗四國,帶著侯上侯的封號回來了,大昭之內,還有誰此時此刻比他名頭更響?連我這等牢籠中人都有所耳聞。獄卒說話也挺鬧心的,開口就是,這個長得好看的小白臉又打敗了誰誰,誰誰又要把女兒、妹子許配給他了,小白臉要不是長得好看,能有這等豔福?完全忽略了小白臉打敗了誰誰也得花個幾年幾月幾日。它不是這麼回事兒,不是誰臉白,上戰場就能照瞎敵人的眼。
“隨行謝良辰身旁的是個美嬌娘,這女子據說是被齊臣護著,一直未死的齊國郡主成泠,謝良辰的未婚妻。
“過了兩日,我卻被提出了天獄。
“因為,出了一件挺扯淡的事兒。
“這廂謝侯進太平都還沒熱鬧完,那廂就有人擊登聞鼓,哭著鬧著說自己才是齊郡主,謝小侯帶回的那個是假的。
“話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她說自己與齊國七大夫之首的秦誼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哪曉得謝小侯橫插一腳。她說齊王夫婦同世子死了之後,她便被秦誼藏到了農家之中,故而如今一身破衣寒絮,狀若村姑,而熬到如今,也隻是為了好好活著,奪回齊國,另尋宗室之子立嗣,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此言一出,滿朝上下登時被震到了。這話也許還真有那麼點可信度。為什麼呢?因為成泠同秦誼自幼青梅竹馬是真的,成泠長得不起眼也是真的,與成泠的婚事是謝小侯主動提的更是真的,而最關鍵的是,若這世上真有這麼一個膽大滔天的姑娘假冒郡主,她最想要的是什麼?必須是謝小侯這麼一個有錢有勢又有才有色的好情郎啊。要什麼齊國?!這麼大塊地兒,陛下多少兒子還沒安置,時過境遷,還輪得到你一個郡主嗎?
“最蠢的話也許才是最真的,這幫人精深以為然。太後娘娘召見了這姑娘,眯著眼,話給得也含糊:‘瞧著是有那麼點像,可又有那麼點不像。’
“娘娘,不帶這麼玩的啊,娘娘!什麼叫有點像又有點不像?
“昔日齊宮人全被楚王屠盡,沒有人證,天子也是聰慧,福至心靈,想起了水牢裏的缺心眼賊大膽正巧是齊國資深宮人,對,他老人家說的就是我,但外麵的人這麼喚我,我是不大承認的。誰他娘的缺心眼了?誰他娘的賊大膽了?太欺負人了。
“眼前的兩個郡主長得都是不差的,皆是膚白貌美的姑娘。謝良辰一身紫袍,束著金冠,就站在那兒,漂亮挺拔得險些曬傷我的眼。我暗地裏瞅了他一眼,有些瑟縮地輕輕捏死剛從囚服裏鑽出的虱子,想要讓自己看起來體麵一些。天子在那兒道,那賊子認一認。我心中有羞又有火,被陽光曬得眯著眼,揣著雙手走了過去。
“你們行,你們上,齊郡主好歹也是宗室掛著名的姑娘,每年也要入京請安幾回的,也就過了他娘的區區五年,怎麼就能認不出來了?還有那個未婚夫,外麵說起來都是為了成泠守身如玉,至死不渝了,就這麼個至死不渝法兒?
“坊間傳聞,謝良辰有臉盲症,真不是個玩笑。我救過他,他大概早忘了吧?
“我看了看兩個郡主,轉了轉腦子,便上前一步,垂首問謝良辰:‘敢問侯爺,您更歡喜哪位郡主?’
“滿殿人被我弄蒙了。
“謝良辰十分安靜,眼也沒瞧那兩個姑娘,隻是用他那雙清冷的眼睛瞅我。他鼻梁高高的,側臉十分白皙幹淨。過了會兒,他十分厭惡地瞧著我,冷道:‘姑娘問我呢?’
“我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出,過了一會兒,才溫聲細語道:‘郡主年幼便遭逢大難,容貌曆經滄桑,一時變了也是有的。但是,郡主年幼時,先王後曾在她肩上點了一顆守宮砂,若有此物,便是郡主娘娘。’
“當時,我其實為我的機智深深拜服,心中高高地揚起調子,深切地唱起了齊國上陣曲。感謝我的國培育了我,把我培育得這麼聰慧可人。
“結果證實,後麵出來的那個姑娘,才是齊郡主。我看謝小侯臉色並不好看,我有點心虛,也有點懊惱。他都帶著另一個回來了,不管真假,理應更中意那個,我讓看守宮砂,這不得罪人嗎?齊郡主出現後,陳情剖理,眾人皆知道了齊王冤情。謝良辰今非昔比,天子為齊王、謝老侯昭雪昭得很爽快。後郡主心慈,為我求情,我便貶入謝侯府,做了一個罪奴,在後廚幫工。
“據說謝小侯謝良辰幼時十分頑皮,哪兒人多便愛往哪兒鑽,可如今,遭逢嶽家、己家巨變,竟變得十分沉默,不大愛見人了,整日便關在書房中,處理封邑政務,連新娶的美嬌娘都顧不上。
“我從沒有出過廚肆,過得渾渾噩噩的。後一日,丫鬟們犯懶,便央我給謝良辰送夜宵,據說他是從來不吃的,據說他並沒有吃夜宵的習慣,是從來不吃的,但讓人每日都做了送到書房。
“粥是肉粥,可是肉片太厚,依照我往日買的謝小侯秘辛,他少年時候,吃東西十分細致,並不喜歡大塊的東西。這侯府重新立起來,新請的廚娘子也不見得都懂主子。
“估摸著這碗東西也不會太合他胃口,反正他素來也是不吃的,我就把肉都撈了出來,用瘦肉重烤炙了小半碗幹鬆肉末,放入粥中,才送了過去。
“他對我說放著便是,那樣瑩白的臉讓我霎時想起了兒時玩過的打火石,噌地一下,便明亮了人間。
“他低頭看著書卷,自是不看我,我又揉了揉眼,靜靜看著他,然後,輕手輕腳地關門離去。
“山君,你知道遊俠是什麼風範?自己開心就夠了,偷著樂省事兒,誰都不禍害。
“小侯爺自然也沒吃我送的。
“可第二日,丫鬟們依舊讓我去送,我接連送了好幾個月。謝小侯並未搭理我,偶爾在燭火中無意瞧我一眼,眉眼隻帶著說不出的厭惡和冰冷。我不明白他為何這樣討厭我,後有一日攬鏡自照,方才明白其中緣由。謝良辰從幼時起便不喜容貌鄙陋之人,他少年時,立下宏願:做第一等諸侯,居第一等封邑,娶第一等妻。那以此類推,他要的婢女,也是第一等。我嘛,隻是個十八等。第二日,丫鬟們再差遣我去,我心中自卑,便不再肯去了,隻安靜地躲在後廚,做個燒火丫頭。
“約莫過了有大半年,年輕的郡主竟生了重病,想是先前顛沛流離,落下了病根。謝良辰除了每日定時探望郡主,仍舊待在書房裏。他是個十分奇怪的人,嬌妻美妾,什麼都不缺,可誰都看得出來,他什麼都不在意。
“也許,他想要的還沒到來,可是,這隻是時間的問題。沒有誰會真的為他憂慮。
“梅雨的季節來了,徽城太過溫柔,無力逃脫每一次滂沱。我坐在府外不遠處廊簷下抱著雨傘看雨,雨中空無一人。不一會兒,上房的丫鬟們踩著雨水焦急地推開了府門,她們拿著油傘,捧著燈,魚貫而出,在大雨中候著。她們在等謝良辰。謝良辰去郡府吃酒,還沒回來。如今已逾子時。
“宮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滅,甩鞭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了。侯製的六乘馬車由遠及近,車夫、侍衛在黑暗中,安靜得竟沒有一點聲息,隻餘下嘚嘚的馬蹄聲。
“等到眾婢都跪下的一瞬間,我把身體往後藏了藏,雨傘又背到了背後,心中有鬼,隻怕被人瞧到自己藏了把傘,又藏了個自己,居心叵測。可是,黑暗中,隻是多此一舉。誰也瞧不見此處。
“許久了,馬車安靜地停在府前,約莫一刻鍾,竟無動靜。過了一會兒,遠遠地,竟又駛來一輛馬車。馬車上跳出來一個高挑的碧衣女子。這女子冒著雨,傻乎乎地任雨水淋著,對著謝小侯的馬車就吼:‘謝良辰,我與你三載情意,還抵不住一個隻見了一麵的郡主!’
“天上有烏雲,烏雲藏有雨,雨水又見風,風吹秋葉黃。黃了的秋葉就那樣被雨水一片片地砸落在我眼前腳下,我看著秋葉,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齊郡主其人,膽小懦弱,謝侯爺又豈會對她有什麼夫妻情意?這女子才是侯爺心儀之人吧?再細看女子形容,正是他帶回皇都的那個假郡主。
“謝侯的車動都沒動一下,靜止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過了一會兒,車裏才遙遙地傳來平鋪直敘的一句話:‘你逾矩了,趙姬。’
“又過了些日子,齊郡主病逝了,趙姬成了側妃。據說她曾救了謝侯,後被惡人所害,隻得投靠謝侯。謝侯一貫有臉盲的毛病,起初並未認出她,待她清清楚楚地說明了,謝侯才想起,曾經是有這麼個人這回事兒,後來生出幾分情意,謝侯也願給她一個名分。但她身世卑微,謝侯忽而想起他死了挺久的可憐的未婚妻。於是,趙女搖身一變,成了齊郡主。
“想到她當王妃的美夢生生被我打碎了,我立刻灰頭土臉地躲進廚房,三年沒敢出下人的後三司。後來,算一算,我都二十有四了。正巧侯府要放出一部分大齡的侍女奴婢,我的名字也在其中之列。薑二丫,這麼樸素的名字,想必側妃娘娘一時也未瞧出,大筆一揮,就放我出去了。側妃娘娘也生了病,像當年的郡主娘娘一樣。
“之後,天子為謝侯指婚,可接連兩次,新娘子未嫁過來便都暴斃了。現在,百國都覺得謝良辰有克妻之嫌。
“走的那一日,侯府的禮官逐個詢問,無不妥,方放行。到我時,便問:‘薑女,出往何處?’
“‘齊。’
“‘何營生?’
“‘墾齊水田,來年,收稻米。’
“‘何不歸娘家?’
“‘已無。’
“‘夫家?’
“‘甚遙,不可及。’
“‘所謂為實?’
“‘然。’
“他大筆一揮,我坐上了牛車。
“我少年時曾喜歡過謝良辰,可是刀光劍戟中,我已不是少年。那些攀望之念,那些見不得人、為他所厭惡的心思,便是從那日斷絕的。
“之後,我便去了琅琊,做了一輩子農婦,後又嫁給了不嫌棄我是娼妓之身的齊國農人。蒼天對我著實不賴。
“我想,也許正因為我做了一回俠女,才得了好報,這才一輩子安安生生的吧。”
奚山君聽了許久故事,這才問道:“你可知,你現在站在哪家的園子裏?”
“不是山君家?”
“曾經是,現在是謝良辰家。”
在海棠園中過了一夜,奚山君伸了個懶腰,踱步驅散睡意,腹中的孩子輕輕地踢了她一下。奚山君歎氣,撫摸著肚子,斥道:“你這孽障,又不甚聽話。”
清晨霧氣甚大,不一會兒,衣角都有些潮了。晏二也似是一夜未睡,倚靠在一棵海棠樹下,閉目冥想。
“此處怨氣衝天。”奚山君走過,他卻輕輕開了口。
奚山君詫異,轉身看他,道:“自是有的,那女鬼……”
晏二道:“我說的不是她。這怨氣幾百年都未消散,輪轉鏡後懸著的卷宗便出自此處,時間久遠,一直不得破。”
“是怎樣一樁懸案?”
“亡靈已逃,尚不得知。隻它牽涉大昭國運,泰山王令我務必尋到蹤跡。可如今已三年,尚無頭緒。”晏二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頭。
“二哥是半仙之體,有通曉天地山河之能,手握世間冊,可想過自己的前生?”
晏二品個中滋味,覺得她問得奇怪,“我做了五世宰相。每一世過了,功德過失記載入冊,記憶漸漸淡了,這才投胎。故而隻知大約,並無記憶。”
奚山君神情微妙,微笑道:“五世之前呢?你為何天生是個宰相,我為何不是?這世上其他人又為何不是?為何隻有你是?幽冥司這許多判官,泰山王怎就偏偏派你來此處?你道你超凡脫俗,置身事外,可這世間,又有何事,是你真能一清二白的?”
晏二若有所思,覺得她所說有幾分奧妙道理。
奚山君又道:“二哥,你做了五世人間相爺,可識得雲琅?”
“雲……琅?”晏二將這兩字在口中咀嚼玩味,而後真真有些迷糊了,“他這樣有名,世人誰不知呢?”
奚山君含笑道:“倒也是。我又猜錯了,原先以為是你前世。”
晏二道:“你與他有交情?”
“幻境中見過。”
“什麼形容,什麼模樣?”
“如鬆如翠,意誌堅定。”
“那倒有些似為兄。”
“他會喜歡姑娘哩,你會嗎?”
晏二認真想了想,認真搖了搖頭。他說:“我是半仙之體,從不喜歡姑娘,不單單這輩子,上輩子,上上輩子,開天辟地,從古至今。”
謝侯身體不大好了,似乎是被鬼鬧的,也似乎是老得到了這個份兒上。他的肌膚逐漸變得灰敗,沒有了精氣神,似乎哪個不經意的瞬間眨眨眼,老人便停止了心跳。
謝侯大清早的便被年輕的扶蘇晃醒了。老人家老眼昏花,眯眼看著扶蘇,道:“你沒我好看。”
“扶蘇祖父是個美人,外祖母是個美人,母親是個美人,父親也是個美人,故而他也是個美人。可是比起我年輕時候還差了些許。”謝侯是個十分自負的人,老人渾濁的眼珠中帶了一點傲意,他行將就木,覺得連呼吸都費力了,隻是有一事耿耿於懷,“那鬼,你們可抓到了?”
奚山君不解,“抓到了,侯爺又待如何?”
內侍奉上藥汁,謝侯像吃茶一般呷了一口,不鹹不淡道:“把它帶到我的麵前,除掉它。”
奚山君頗喜歡那鬼魂,講故事這樣一把好手,她怎麼忍心,“侯爺有所不知,它隻是迷路了,並非專程駭人。我今日便帶它離開侯府,還請您手下留情,饒它一命。”
謝侯握著藍底的瓷碗,翻了奚山君一眼,怪道:“我饒它一命,它幾時饒我一命了呢?”
黑影起初聽聞此處是謝侯府,已經深受打擊,不大說話了,奚山君轉達了謝侯的話,那鬼魂隻慚愧得恨不得立時化成黑煙。它有些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這是個誤會,山君,大大的誤會。我與他相遇皆是偶然,從未想過訛他,可他因何從不肯放心,見我仍如芒刺在背?”
奚山君聽出幾分意味,問道:“訛他?我聽聞屍首一旦遠離故土,鬼魂便會自主地去它想去之處,然也?你想來到謝良辰的身邊?”
“並非如此。”
奚山君說:“那你當初又如何訛過他?”
“我以前富貴過一段時間。那時日裏……”
“嗯?”
“山君,我呢,其實還有個名字,不曾與君細細敘來。我吧,覺得說了你也不信,而且覺得與我此生無甚相幹,所以便不自覺漏了。山君原諒我吧。
“我娘姓薑,我在族裏行二,我爹爹常常喚我二丫,故而自稱薑二。我出生的那一年,父親接了祖父的位,他頒發新令,以安民心。按著輩分排,我與哥哥是水字輩,父親神來之筆,便為我取名,一水加一令,泠也。而我那父親,正是當時的齊王。”
“哦,原來如此。你跑什麼?你倒是別跑啊,嘖嘖,你看你嚇得,你怎麼知道我想打你啊?我不下狠手,你來讓我打一下,我保證輕輕打死你,真的,成—泠!”
她講了一大圈細碎故事,撒了個彌天大謊。
“山君莫氣,山君莫拍我頭,山君莫掐我脖子,山君哎……可歇歇,我都說與你聽。謝良辰說我纏著他,不肯放他一馬,興許真與我心中執念有關。我這個執念,說起來有些難堪—他從沒看上我,我卻偏偏厚臉皮地不肯放過他。怪不得他如此厭惡我。我做了大半輩子祥和的俠女、祥和的母親、祥和的祖母,就是為了彌補這段讓人慚愧的過去。而這過去,也已過去太久太久。
“六十三年前的夏天,那一年,我年紀還小,沒有被禁錮在這個奇怪的園子裏,更沒有想過會遇上謝良辰。
“我記得很清楚,上元五年的夏天特別燥熱,有一日傍晚,我趁著宮侍不注意,貪吃了不少冰果,結果子時開始鬧肚子,阿雉殿的晨鍾響起時,方好一些。隱約看著晨光熹微,我迷迷糊糊要睡著,卻被我那個雷厲風行暴脾氣的爹,一個熊掌揪了起來。他好歹是個公王,可盡幹出堂伯都不幹的魯莽事兒。父王說江都謝小侯今日來齊出使。雖是國與國之間例行問候,但是父親嘴角已經得意地飛起來,帶了些耐人尋味的笑。
“他一笑,我心裏便咯噔了一下,虛弱地回了一個害羞的笑。算一算,我上個月癸水不過剛至,方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姑娘,大家便開始張羅起婚事來。父王這樣的急性子,似乎怎麼都改不了。
“我拉了一晚上肚子,起床照鏡子,顯見得臉白得像剛漿洗過的四尺丹。爹爹卻還嫌不夠,讓宮人給我抹臉,粉砌了一層又一層,卻沒等來謝小侯。聽說他出使的儀仗到了齊王都營丘城門處就走不動了。那一時人聲鼎沸,有砸果子的,有扔手帕的,有拋媚眼的,這些還算過得去,隻是,豆腐西施用手捧著豆腐湊到謝小侯麵前含情脈脈,炸油餅的姑娘拿著熱乎乎的一塊油餅熱切地朝著謝小侯示意,倒是太出格了,平素我臉皮也算厚實,這會兒仍覺吾國吾民太熱情,這人都大抵丟到江都徽城了。說來吾國何處都好,就是鄉黨太過奔放,尤其是我爹繼承祖父之位,封王營丘之後,全國百姓都隨著我那每天歡天喜地不知道樂些什麼的爹益發鬧騰起來。
“我小時候是這麼個個性,說起來,山君莫笑。平素便是個在熟人麵前話十分多,但是生人麵前反而臉紅的小姑娘。可那一時我轉轉眼,看著喜滋滋地跟我說著這等盛況、這等女婿著實不錯,滿頭珠翠幾乎看不清臉的我的親娘齊王後,說不出什麼話,臉卻無法抑製地紅了。明明都是世代豪庭教養出來的,說不清哪裏出了差錯,我爹娘這輩子活得忒實在,忒敞亮,忒不講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