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宮春09(1 / 3)

第八章 行路難

(一)

若論起局裏麵的用度和環境,掖庭局無疑是宮局六部之中最苦的一處,其次才是奚官局。局裏除了終日堆疊如山的事務,在那兩處的宮人平素都不被允許在宮城之中走動,更不能隨意去殿裏麵覲見主子,身份不可謂不低微卑賤。

然而就在韶光剛到掖庭局之後沒有幾日,就有宮婢上了門,直直越過了看守的管事宮女——這在掖庭局中,幾乎是從未有過的。而在來人找到韶光的時候,她正跟著老宮人們學習如何刷馬和喂食草料。

那些掖庭局裏麵的老人見狀,自然要加以阻攔,然而這一次來的人卻是東宮浣春殿裏的。宮中的人都知道自從成妃娘娘懷了子嗣,明光宮就下了懿旨,在她妊娠期間,一應要求都應該盡可能地滿足。所以當時即便還有一個管事在場,都沒法去阻攔。

韶光認得那領路的宮人,是成妃身邊的二等婢子。兩人客套了幾句,便出了掖庭局的閬苑,朝著廣巷那邊過去。

東宮前的廣場很靜,尤其是浣春殿那一處,無論是正殿還是側殿幾處,裏裏外外連伺候的宮婢都少了很多。殿前那些灑掃的宮人們拿著掃把經過,也都是輕手輕腳的,像是生怕驚動到殿裏時時需要休息的側妃娘娘。

韶光踏進那道紅漆門檻,一眼望見那高懸的燙金匾額,忽然就想起第一次送寶器過來的情景。

那時候,成海棠剛剛進到東宮,與她同住在側殿裏麵的,還有一個高靈芝。她們兩人都是憑借著獻舞而博得寵幸,都是新晉的妃子。初在浣春殿的日子裏,二人事事謹慎,時時小心,一言一行無不是仔細刻意。時至今日,高靈芝已經漸漸淡出了宮裏麵人的視線,成海棠卻母憑子貴,一下子扶搖直上,成為明光宮太後眼裏最心疼的孫媳。

際遇和命運,真的是缺一不可。

蒹葭領著她進去,有伺候的宮婢將簾幔掀開。這時候,就聽見裏麵傳出了一道溫婉的聲音,“紅籮,幫本宮將那茶盞拿來。”

聲音輕輕地落地,好半晌,都沒聽見有任何回音。

韶光跨進月亮門,撩開珠簾,走進寢閣的內室,就瞧見成海棠躺在軟榻上,正看著桌案上的一方冰裂釉的瓷碗發呆。那瓷碗,還是在紅籮進殿伺候之後,正好逢上成海棠的生辰,她特地跑回司寶房裏麵親手燒製的。

相思比海深,恨意怨天長。

她又忘記了。忘記紅籮已經死了,就淹死在了明湖裏麵。隻是每每瞧見殿裏麵這些舊物,就會感覺到仿佛自己也跟著紅籮一起死了,不勝身後魂歸之感。

成海棠怔怔地望著,有些哀慟地歎了口氣。

“娘娘。”韶光輕步走過去,朝著她斂身行禮。

成海棠在那一刹驀然回眸,眼睛裏麵充斥著驚詫和喜悅之色,然而卻在瞧見韶光的臉的一瞬,眼底的神采陡然就消失了,怔愣了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是你啊……”她抿唇,眸心裏盈盈閃動。

韶光感覺到鼻翼有些酸,“娘娘。”

成海棠的臉頰上還有未幹的淚痕,她用巾絹擦拭了一下眼角,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擺手讓她走近些,“許久都未見了,本宮著實有些想念韶姑娘,才讓宮婢過去特地請姑娘過來一趟。現在這偌大的浣春殿裏,一下子好像少了很多人,真的是冷清得很……”她說到此,眼圈略微有些泛紅了,臉上仍是保持著溫柔的笑靨,“瞧我,說著說著就又……韶姑娘平素若是得空,就常來浣春殿裏麵坐坐吧,也好與本宮說說話。”

“娘娘忘了,奴婢已經不在司寶房了。”韶光輕聲道。

她現在算是供職在掖庭局,卻同樣不是自由之身。而今她隻是負責洗刷和喂養馬匹宮婢,即便是拿著掖庭局的腰佩,連那幾道宮門也都無法通過,更別說是來浣春殿了。

成海棠也知道她的現狀,又聽她這麼說,眼神不由得黯了黯,有幾分惋惜地道:“本宮也聽說了,可是……晉王殿下的意思?”

韶光點頭。

“既是麟華宮下的旨意,東宮這邊也不好有所插手和悖逆。你在掖庭局,怕是要受苦了。隻不過暫且先挨著,等稍微緩上一段時日,等事情漸漸淡了,若是姑娘願意,本宮就請個旨,將姑娘帶進浣春殿裏麵來吧。”成海棠看著她,說得真心。

她忽然有一種錯覺,似乎麵前的人,依舊是司寶房裏麵那個純良乖巧的女官,仿佛一直以來都從未變過。以至於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對她一如往昔的器重和感恩,雪中送炭,還要將她從掖庭局裏麵提拔出來。

韶光的目光閃動,然而這樣望著的一瞬,片刻就回了神。

成妃……已經是成妃了。在經曆過那麼多的事情之後,怎麼可能還保持著一顆簡單純淨的心,又怎麼還會是原來的脾氣和秉性呢。

“娘娘的青睞,奴婢萬死難以回報。可奴婢犯的並非小錯,一朝進入掖庭局,已是罪籍之身,豈敢再玷汙浣春殿的威名。娘娘折殺奴婢了。”她挽著手,恭順地道。

成海棠這時徐徐地從軟榻上坐起來,一側的奴婢將靠墊放得更高點兒,讓她坐得更加舒服些。聞言,她也沒再往下說,隻輕聲道:“韶姑娘知道嗎?在這段日子裏,本宮常常都會想起紅籮……”

她抱著雙膝坐著,身上蓋著很厚的錦緞被衾,眼睛望著緞麵上的團花繡,樣子有些失神,“一月又一月,轉眼都過去好久了,尚宮局也已經鬧了那麼久。本宮瞧著,她們趁火打劫倒是真的,在調查的方麵,卻是連一點結果沒有。”成海棠說完,落寞地歎息,而後目光落在韶光的臉上。

挽手靜立的少女低著頭,垂墜的發絲柔順地搭在肩上,顯出一種孱弱的欺世假象。那表情卻很淡,不悲,也不喜,仿佛什麼都無法觸動她,她也從不將任何事放在心上。

這樣半晌,都沒有等來她的回應。

成海棠抿著唇,不由得繼續道:“紅籮已經死了,卻死得那麼不明不白。而她伺候本宮這麼久,始終忠心耿耿、全心維護,本宮不願也不舍得讓她死不瞑目。韶姑娘,你能明白本宮的心情吧?”成海棠說到此,略微咬著唇,眼角墜出淚來。

韶光仍低著頭,須臾,卻是有幾分感歎地道:“做奴婢的,在宮裏麵一貫都是如此。死生從不由己,該是早就看開了。娘娘務必要節哀才是。”

她就曾是奴婢,又怎麼會不明白。

成海棠聞言,斷然抬眸,“這麼說,紅籮就白死了嗎?明明前一刻還好好地在畫舫裏麵獻舞,下一刻就落入了明湖中……本宮親眼看著她在冰冷的湖水裏麵掙紮,卻連個救她的人都沒有。生死不由己……姑娘也是這麼想的?認為奴婢的命就賤若螻蟻,活該白白地任人踐踏?”成海棠有些激動,剛說完,就捂著唇,猛烈地咳嗽起來。

伺候的宮人急忙過來輕拍著她的後背,又有侍婢奉上來熱茶,卻被她一把推開。眼淚湧出了眼眶,滴落到唇畔,鹹而苦澀。成海棠抱著雙膝,捂著臉,低聲啜泣著。

韶光看著一屋子的奴婢忙著伺候,複又低下頭,“奴婢並無意冒犯。”

“可本宮看著你的種種神態,都像是在嘲笑!倘若今日本宮不讓人去找你,你是不是就會避而遠之,一輩子都不會踏進浣春殿的門檻?”她抬起頭,怒極指著她,聲聲控訴,喑啞的嗓音,宛若是杜鵑啼血。而後她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得眼淚和鼻涕橫流,將臉上的妝容都弄花了。

幽幽的歎息,在心裏麵滑落。

韶光沒說話,隻輕輕地跪在了地上。

厚絨的團花氈毯隔著衣料紮著膝蓋的肌膚,輕輕癢癢的感覺。在宮裏麵伺候,做主子的能夠給幾分顏麵,那是賞識,是給臉,做奴婢的,卻不能不懂身份。奴婢,就是奴婢——這是到何時都不能忘記的本分。

“娘娘貴為東宮側妃,又身懷龍嗣;奴婢卻是掖庭局裏麵最卑微的宮婢。天壤之別,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忤逆。”她輕聲道。

然而就在她跪到地上的一刹,卻是嚇到了成海棠。那一瞬間,她也忘了自己正懷有身孕,有些惶恐地就要從床榻上起身過去拉她——這一動,卻正好就抻到了腰,隨即就是鑽心的疼,疼得她流出淚來。

痛苦的呻吟聲把伺候的宮人們都給嚇壞了,眾人手忙腳亂地過去攙扶她。

韶光見狀,隻得無奈地起身也去扶她。

等伺候著她重新坐好,成海棠疼得鼻酸,泫然欲泣,又是委屈又是埋怨地一把拉住她,楚楚堪憐,“我剛說了你兩句,你就那樣擠對我。好歹我現在也是堂堂的一個側妃,還懷著身孕,你怎麼能那麼擠對我……”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懷了孩子,心性也變得陰晴不定,還是在最脆弱和無助的時候,本性才會流露出來。原來,海棠,還是海棠,還有著當初的影子。

“娘娘的身子本就虛弱,更不宜動氣。何苦總是難為自己。”她歎了口氣。

成海棠抬起頭複雜地看她,咬著唇,眼裏有淚,“在你眼裏,本宮很可笑吧……”

未等韶光再次開口,她露出一抹哀戚的笑容,笑得很苦,“我知道,其實你們都認為是我害死了紅籮。若不是我讓紅籮去太子跟前獻舞,不是我一連約下三場宮宴,紅籮也不會那樣悲慘地死去。是啊,明明我就是始作俑者,卻還在裏哀吊死去的人,怎麼能不可笑呢?可你知道嗎?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成海棠的雙肩微顫,眼淚順著臉頰簌簌地滑落。

韶光忽然很想歎氣。

一直都沒有提起過的情由,原來即便再怎麼刻意地去躲,有些事,始終還是避無可避。

“娘娘說的‘沒有辦法’,是因為太子妃吧?”韶光平靜地道。

成海棠在那一刻陡然抬眸,瞪著一雙淚眼看她,“你怎麼……”

有些事不是不知,隻是不說;很多事也不是不明白,隻是在裝糊塗。

宮裏麵向來是難得糊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會去故意招惹是非呢?然而對於她們這些沉浮在宮闈權力中心的女官和宮婢來說,隻要是發生過的禍端,縱然當時被隱瞞了下來,也一定會在後麵的某一處,靜靜地等待著自己。

韶光看著此刻的成海棠,就是這樣的一種心情。

“在福應禪院時,剛剛懷孕足月的芸妃不明不白小產的事,就是娘娘做的手腳。而今芸妃已經是太子妃了,娘娘恰好就在這時候也懷了身孕,惶惶不可終日之下,才會安排紅籮獻舞。目的卻並不是太子,而是太子妃。奴婢說得對嗎?”韶光看著她,眸光淡淡的,漆黑的瞳仁裏麵沒有一絲波瀾。

其實她能夠理解她的心情。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或許還能爭取到一些機會。

隻是當時在山寺之中實在是發生了很多的事,大大小小,都圍繞著皇室兵權之爭,裏麵有晉王,有太後,也有陳宣華和蔡容華——這些都是皇宮裏麵尊貴煊赫的人物,其餘的人和事,與之相比,就都算是微不足道的了。

所以關於東宮內部的一應爭鬥和謀害,原本,她並不打算點破。

成海棠擁著被衾,臉上的神色一時間變幻莫測,“本宮怎麼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娘娘聽不懂,可是還記得,紅籮在最後一場獻舞上用到的那一座雪緞屏風吧?”韶光看著她,目光幽然,“那屏風上麵的夜光璧,原本是無光自明,璀璨如星辰,正是整場獻舞的點睛之筆。然而在臨近宮宴的前一日,突然就不亮了。是娘娘讓人暗中換掉的,對嗎?”

是成海棠讓人在第一次鑲嵌之前,就將真正的寶珠拿走,替換上形似的石頭,那製成後的屏風自然就不會亮了。所以,若是她猜得沒錯,真正的夜光璧,應該就在這浣春殿裏麵。

成海棠聞言,忽然笑了,“韶姑娘在與本宮開玩笑嗎?那場筵席不是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紅籮墜湖,其間可是再沒有什麼意外了。而且在事後,若是司寶房沒有將屏風上麵的寶石完璧歸趙地還給尚宮局,恐怕餘司寶也不會日日那般悠閑地來往本宮的浣春殿吧?”

夜光璧,已經在尚宮局那兒了,安然無恙。不是嗎?

而她也並沒有聽到任何追究寶器的消息。

韶光抿了抿唇,淡然道:“娘娘大概還不知道吧?西域進貢而來的夜光璧其實是雌雄雙珠——娘娘拿走的那顆,是雌珠,而現在擱置在尚宮局裏麵的,卻是雄珠。夜光璧世間罕有,珍貴異常,更有其特別精妙之處,就是雌珠和雄珠能夠互相感應。倘若尚宮局的宮人此刻拿著雄珠進殿裏來,雌珠必然就藏不住了。到那時,娘娘要怎麼自圓其說?”

“這……”成海棠聽言一怔,瞬間露出了愕然和驚懼的表情。

可過了半晌,她就鎮定了下來,雖然目光有些冷,卻仍保持著淡淡的笑靨,“什麼屏風?什麼雌雄雙珠?韶姑娘可是越說越懸了。本宮為什麼要讓人偷換呢?紅籮的獻舞,本宮寄予了厚望,祈禱她順利地脫穎而出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橫加幹涉?”

“因為娘娘想要利用紅籮接近太子的機會,趁機接近太子妃,將她置於死地。”而那屏風上麵的夜光璧,就是能夠殺人的凶器。

韶光麵容疏淡,徐徐道:“為了能夠接近太子妃,娘娘可謂是煞費苦心。可惜自從福應禪院回宮以來,太子妃事事都十分謹慎小心,一應沾身之物從不假人之手。娘娘平時根本沒有機會接近太子妃,所以才特地在明湖前擺下了三場宮宴。”

第一場是撒網,以太子為借口,麻痹沈芸瑛,使其掉以輕心。

第二場則是試探,而紅籮的笨拙和青澀已經成功地讓沈芸瑛放開戒心,喝下那淬了毒的屠蘇酒。

最後的一場,就剩下了收網。

成海棠的布局十分完整,每一步幾乎都計算得精準而周詳——她不知道太子是否會對紅籮著迷,卻算準了沈芸瑛不會有心提防宮闈局在倉促間新製出的器具。

所以,她將那屏風上麵的嵌珠換掉了,換成了不會發光的普通石頭。於是司寶房為了逃脫罪責,隻好用其他的寶石代替。而為了使其自身發亮,做到以假亂真,在製作嵌珠的過程中,就使用了大量的磷粉。那樣裸露在流動風中的寶石,上麵的磷粉會自燃而發光,同樣能夠產生無光自明的效果。

然而正是那重新製作的嵌珠,卻再次被人動了手腳——因為從儲物庫取來的物料裏麵,不僅僅是磷粉,裏麵還摻雜了大量的硫磺。

“新製成的‘夜光璧’裏麵含著大量的磷粉和硫磺,一旦接觸到火源,後果不堪設想。而畫舫會一直在湖麵上,根本沒有機會碰觸到火光。所以在紅籮獻舞結束,畫舫抵達亭閣下麵的岸畔時,娘娘便會邀請太子殿下過去觀瞧那屏風吧。屆時,太子妃同樣會跟來,隻要上了船,就是最好的下手機會。”

所以紅籮即便沒有墜湖,也絕無可能會活下來。

在她的裏衣夾層裏,一定藏著硝石,等到沈芸瑛靠近那屏風,她就會用硝石將那同時摻雜著磷粉和硫磺的“夜光璧”引爆。到時候,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場。

“娘娘真的有為紅籮考慮過嗎?又是如何跟她說的呢?僅僅是嚇唬一下太子妃,作為震懾?還是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韶光斂著眸光,眼底有淡淡的諷刺,“她一直都保持著最簡單和純良的心思,也一直都很聽你的話,然而她可知道在你精心為她準備的那一件舞衣裏的夾層中藏著的那一塊硝石,會將她的前程和性命一起葬送掉嗎?娘娘可曾將事實真相告訴給她聽過?”連聲的質問,很輕很輕,卻在寬敞的寢閣裏麵引起了回響。

此時此刻,殿內伺候的宮婢早已被成海棠打發下去,隻剩下韶光與她兩個。成海棠的手,緊緊地攥著蓋在膝蓋上麵的錦緞,良久,都沒有出聲。直到韶光問到此,她才堪堪地抬眸,卻是笑著的,笑容裏麵有幾分扭曲和詭譎。

“昔日朝霞宮的大宮婢,果然是不同凡響。”她幽幽地道。

“本宮籌謀了那麼久、那麼久,又做了那麼多的準備,諸人都被蒙在鼓裏,甚至是明麵上大肆調查的宮正司和尚宮局。韶姑娘卻一眼就看出來了。真是讓人驚歎到懼怕的心智啊,連本宮都要情不自禁為你喝彩了。”成海棠說到此,臉上早已退去了那一層善良的、溫柔的、和順的表情,換上了另一副高傲的、自負的、好戰的神色,“可本宮倒是好奇得很,韶姑娘是怎麼發現的呢?從始至終,本宮可是從未在司寶房裏麵出現過啊。”

“因為硫磺。”韶光仍是淡淡地、言簡意賅地道。

成海棠蹙眉,有些不信,“硫磺?”

韶光輕聲道:“想要讓嵌珠爆炸燃燒,光是磷粉還不行,還必須得有硝石和硫磺。然而硫磺的氣味很重,即使摻入了少許,也會被人聞出來。可當時無論是取回物料的宮人,還是老道如房裏麵的女官,都沒有察覺出來。就是因為那手腳,是娘娘親自動的。”

在先朝的《綱目》上曾有過記載:凡用硫磺,入丸散用,須以蘿卜剜空,入硫在內,合定,稻糠火煨熟,去其臭氣;以紫背浮萍同煮過,消其火毒;以皂莢湯淘之,去其黑漿。

“若不是精於此道的匠人和老宮婢,根本不懂得用此法去掉硫磺自身的味道。而娘娘偏偏就是從司寶房出來的,又曾由宮中老人一手教導,是寶器製備裏麵的高手。在這宮裏麵,除了崔尚服,就算是餘司寶,也不會比娘娘更了解和擅長那技藝和製法。”

韶光說完,成海棠的眼睛不由得眯了一下。須臾,她挑著唇,似笑非笑地道:“韶姑娘說得固然有道理,不過還有一點,硫磺用以製作火藥,一直就存放在儲物庫,若無特殊用處,莫說是妃嬪,就算是經手的宮人都不能擅自使用。本宮自從懷孕以來,一直在東宮裏麵深居簡出。試問,怎麼能碰得到那保存得極嚴的東西?”

“在宮裏麵,想要得到一樣東西,辦法還少嗎?”韶光輕諷地搖頭。

更何況,若真用的是儲物庫裏麵的硫磺,合著磷粉,那麼大的量,恐怕未等到嵌珠重新製成,光是銅箸器具擦碰時候產生的火花,就足以將那些物料點燃而發生爆炸。頭一輪當場喪命的,就是她和崔尚服了。

不僅是儲物庫,太醫院裏麵,也有硫磺呢。

“作為藥用的材料,其威力雖說沒有生硫磺那麼強,但對付一個近在咫尺又身材嬌小的女子,也足夠了。就算不會要了她的命,也會灼傷那渾身上下的肌膚,導致太子妃再也不能在眾人麵前拋頭露麵。屆時,不用娘娘動手,太子也會廢了她。”

而堂堂的東宮側妃自然不可能親自向太醫院的人索要那些物料。除了紅籮,殿裏麵卻也沒有一個能夠真心信賴的人供她差使,所以,成海棠才會去投靠李元。

那時候,她與綺羅在落錦殿的樓上躲雪,瞧見李元頂著北風煙雪,匆匆忙忙地來浣春殿覲見,應該就是為了此事。內侍監與太醫院一向來往甚密,李元又是內侍監中的管事太監,囑言一兩個醫官,擺平此事,該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這,便是成海棠的秘密。

韶光說到此,成海棠忽然抬起手,輕輕地、很有節奏地擊著手掌,“精彩,當真是很精彩!韶姑娘進了掖庭局,別的本事沒長,倒是講故事的能耐越發好了。往後多來殿裏麵吧,講講故事,說些趣聞,也好給本宮解解悶。”她神態戲謔,略微揚著下頜,有些圓潤的臉上洋溢著高高在上和不可一世的表情。

韶光的臉上仍舊沒有多餘的表情,涼薄且悲憫地淡然道:“娘娘隻怕是沒有多少安穩日子好待了……”

成海棠的臉色陡然一變,“你說什麼?”

“娘娘為何不想想,連奴婢這個一直身處在宮闈局中的外人,都能將上述的事情想到。始終同住於東宮的太子妃,可能沒有任何察覺嗎?”

若是果真沒有察覺,紅籮是怎麼死的?

而在她還沒有結束獻舞之前,在畫舫還沒有抵達岸畔之前,她又是怎麼墜湖的呢……

韶光的想法,恰恰也是成海棠所想的。那是自從紅籮喪命,明光宮擢命宮正司、尚宮局和內侍監三處合一開始調查以來,就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疑問。

每每午夜夢回,都能讓她驚出一身冷汗。

“本宮已經損了身邊最得力的宮婢,雛鸞殿卻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失,她還想如何?就算有人去查,又能查出些什麼?”成海棠轉過眸,這樣篤定地看著她。與此同時,也剛好從側麵證明了韶光的猜測非虛,一切都是成海棠的謀劃。

韶光歎然道:“娘娘,你想得太簡單了。倘若果真被查出來跟娘娘有關,浣春殿涉及的,可就不僅僅是陷害太子妃一條罪名這麼簡單了。”

宮中縱火,便是忤逆犯上。一旦有人抓住了這個把柄,很可能就會將此說成是要謀害太子,以圖將來腹中的孩子取代東宮之主,李代桃僵,最終繼承大統。

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到時候莫說是一個區區的側妃,就算是她懷有龍嗣,冠上謀逆的罪名,也會因此而被打入冷宮。她腹中的胎兒尚未降生便會累及獲罪,甚至於,根本就沒有生下來的機會。

韶光這樣與她講罷,成海棠整個人都呆住了。好半晌,她癱軟在厚重的被衾裏麵,怔怔地緩不過神來。她並未曾想到會有這麼嚴重。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她喃喃地說著,一把抓緊身下的錦褥,看著韶光,“韶姑娘,既然你已經將所有的事情看穿,就一定有辦法助我化險為夷的。對嗎?韶姑娘,你要幫我,你一定要幫我!”成海棠的眼睛在此時瞪得很圓,眼底略微有些泛紅,不知是急的,還是嚇的。

韶光淡淡地道:“娘娘又忘了,奴婢已經不是女官了,不在宮闈局裏麵,更加沒有任何實權。”她現在身在掖庭局,除了伺候馬匹,還能做些什麼?又能拿什麼去幫她?

“是嗎……”成海棠死死地咬唇,等不到回音,不禁有些嘲諷地看她,“一人謫罪,進了掖庭局那樣的地方,沒聽說過還能帶著個侍婢的。旁人不知道,本宮又何嚐不知韶姑娘在這皇宮裏麵,明麵上隻是個奴婢,實際上卻一貫是手眼通天,本事大得嚇人。韶姑娘,你當真就要見死不救嗎?”她的眼睛裏閃爍著求生的欲望,一絲絲,欲明欲滅的,有著不甘心的掙紮。

韶光看在眼裏,半晌,有些淡淡的無奈,“奴婢隻是奴婢,娘娘是主子,主子吩咐,奴婢豈敢推搪。”

成海棠的臉上頓時掠過了一抹期冀,“你會幫我?”

“其實不用奴婢幫,娘娘自己便可以幫自己過關。”

什……麼?

成海棠抬頭,不解地看她。

“娘娘不是還有個李元嗎?”韶光的眸光很淡,淡至冷漠,“棄車保帥、李代桃僵一向是宮裏麵擅用的手段。娘娘聰慧如斯,該知道怎麼做的。”

既然硫磺是李元從醫官那兒要來的,暗中動手腳的人也是李元派遣的,那就用李元來頂罪吧。反正一直以來,內侍監中的明爭暗鬥就始終沒有休止過,晉升為大總管的趙福全對李元百般忍耐,也正是等著這麼一個機會倒算反攻呢。倘若是浣春殿將消息透露給他,絕對會得到全盤的諒解和輔助,到時候一箭雙雕,會有一個相當讓人滿意的結果。

韶光說罷,朝著軟榻上麵的女子斂身一禮,退出寢閣。

這時候,琉晶珠簾裏麵,響起了幽幽的嗓音,“沈芸瑛的孩子,是我一手謀害的。將心比心,一旦她知道了真相,怎麼會讓我腹中的孩子順利降生呢……憑借著那樣的家世、殿下的寵愛,還有嫡妃的頭銜……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難以對抗的。東宮這麼大,除了腹中的胎兒,我就隻剩下一個紅籮……”

殿外麵的天有些陰沉,眼看似乎是要下雨的樣子。撐起一扇菱花窗,涼風順著窗縫灌進來,讓人感到些許涼意,她不禁想起那時經常囑咐她要多穿衣物以防著涼的婢子。

“娘娘,天氣寒,您小心身子。”

“娘娘,奴婢是心甘情願跟在您身邊的。”

“娘娘已經是娘娘,奴婢卻始終是奴婢。為了娘娘,奴婢願意做任何事情……”

她是在自己進宮之後,唯一真心待自己的人。

而現在,她死了,也是為了自己。

韶光邁出門檻的腳步陡然一滯。隨後,響起一聲默然的歎息,“從今往後,宮裏麵沒有人會記得,曾經有過一個紅籮。”韶光保持著背對成海棠的姿勢,聲線靡靡,“娘娘若是真心念著她的好,就善待自己吧……這恐怕是她至死,都一直惦記的事情。”

四月二十四日,內侍監內常侍之一的李元,被尚宮局收押進私牢中。

二十五日,宮正司經過核查,查出李元在任職期間徇私舞弊、瀆職枉法,並兼有謀逆之嫌,直接將其關押進大理寺,等待審問後再行處置。

在二十五日的隔天,李元被淩遲處死。

宮正司將李元的悉數罪名和罪證報給明光宮,太後當場震怒,同時也失望至極,即刻就給出懿旨,將李元以及下屬十多名管事太監打入大理寺,淩遲。

宮闈為之震動。

而後的二十七日,內侍監總管大太監趙福全因姑息和疏忽之責,貶謫為內常侍,暫代大總管一職。

宮中再次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