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宮春10(1 / 3)

第九章 長相思

(一)

時光在向前急速地推進。同是一宮中的嬪妃,一為嫡,一為庶,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兩個人的地位不斷發生著變化,更將她們推向了彼此敵對的方向。命運,似乎已經在最初就注定了,或是玉石俱焚、或是兩敗俱傷。她們怎麼可能會有聯合的一日?

然而這一次,事實證明,韶光是對的。

在後來成海棠惶惶不可終日之時,在尚宮局已經查到了芳織殿之時,當儲物庫的管事之一被收押之時,成海棠終於受不住了,還是聽從了韶光的勸解,去雛鸞殿裏麵找沈芸瑛。

兩座宮殿都在一座東宮裏,原本離得很近。坐著步輦過去,僅需穿過兩道宮牆,卻覺得像是從宮城的最南端走到最西端那麼遠。

繡履,有千斤重。抬起腳,艱難地落下一步又一步。

順著抄手遊廊走過去,既想快些到,卻又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那負責通稟的奴婢卻是去了很久,很久都沒有出來。成海棠扶著腰停駐在殿前,被太陽曬得有些睜不開眼睛,真想回去卻又不敢放棄,就這麼一直糾結、掙紮了很久,也等了很久。那宮婢終於返回,傳來太子妃的旨意,讓她進去。

沈芸瑛已經許久都沒有踏出過雛鸞殿的殿門了,成海棠懷有子嗣初時,她也會時常過去探望一下,其餘的時間則是窩在寢殿裏麵。即便浣春殿如何春風得意,宮裏麵的人多麼熱切地紛紛過去探望,她都無動於衷,就像是根本沒看到一般。

成海棠跨進門檻的一刻,沈芸瑛正在花架前拿著金剪子修著花枝,一下一下,甚是上心。

得知成海棠過來了,她並沒有任何的驚訝,盡管麵前的女子自從入主浣春殿以來,從未踏進過這裏一步。

“賤妾給娘娘請安。”成海棠麵朝著她斂身,揖禮。

“成妃姐姐怎有空過來啊?若是有什麼事,說一聲便好,也該是妹妹前去探望姐姐,省得姐姐挺著肚子特地跑過來一趟。”沈芸瑛的臉上含著一抹篤定的微笑,那神情,卻像是早就料到她會來一樣。

成海棠隱藏在羅袖中的手暗自攥緊,低下頭,帶出幾分淒苦的神情,“娘娘,賤妾是來與您請罪的……”

和盤托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成海棠朝著沈芸瑛見禮的時候,繃著肩膀,連神色都有些僵硬。當然,她即將要說出來的,並不是自己謀害沈芸瑛小產的事,更不是關於夜光璧、硫磺的事。成海棠隻說自己不該妄想著跟沈芸瑛爭寵,然避重就輕地將一些對尚宮局的不滿講了出來,還有尹紅萸。她說,尹紅萸是因為自己之前在明湖上麵籌備宮宴,她在查不到任何結果之下,要將罪名引到自己的身上。

成海棠說得聲淚俱下,她屈膝跪在沈芸瑛麵前的一刻,心裏難以抑製的羞辱感,洶湧著要將她整個人湮沒。

沈芸瑛卻保持著端莊而雍容的表情,笑道:“區區的一個尚宮局,倘若姐姐行得端、站得正,何畏那些奴婢過來查呢?”

“啟稟娘娘,人言可畏啊!賤妾現在懷著身孕,若是尚宮局查過來,像對待那幾處內局一般,賤妾真真是要一頭撞死在那牆上,也不願意折辱了殿下!”成海棠說到此,捂著唇,眼淚又落了下來。

月簷下的風鈴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沈芸瑛的視線從她的頭頂飄過去,不禁挑唇一笑,道:“姐姐,不是做妹妹的不分尊卑,屈說姐姐些什麼,隻是姐姐實在是很麻煩呢。早知道如此,老老實實地待在浣春殿裏麵養胎不就好了?何必非要惹出這麼多事端來。”

又是明湖宮宴,又是明光宮請旨的,倘若不是她裏裏外外這麼折騰,那個名叫紅籮的宮婢就不會死,宮局六部也不會發生那麼多、那麼多的禍端。

現在倒好,還得讓自己出麵替她平息。

沈芸瑛的話雖有些不客氣,卻並沒有質疑成海棠的言辭,更加沒有質疑地問一句:尹紅萸和之前的明湖筵席有什麼關係?況且,一個是堂堂的東宮側妃,一個是內局奴婢,那尹紅萸又有多大的膽子,敢去冤枉無辜的主子呢?

她的話裏麵,隻含著一語雙關的味道,耐人尋味,也不知成海棠聽懂了多少。

“娘娘,賤妾自知不該讓紅籮去獻舞,更不該有心爭搶雛鸞殿的風頭……”成海棠死死抿唇,說得聲淚俱下,“可這一次,若是能得到娘娘的庇護,臣妾今後定唯娘娘馬首是瞻,再不敢生出任何歪心思來了。娘娘,您一定要幫著賤妾……”說罷,便斂身朝她行禮。成海棠挺著大肚子,彎腰的姿勢十分笨拙而吃力。

沈芸瑛眯著眼,沒出聲,一直在細細品味著她的話,始終讓她保持著那樣的動作,直到成海棠的額頭明顯地沁出了汗珠,呼吸急促,沈芸瑛仿佛才反應了過來,即刻擺了擺手,讓侍婢過去扶他。

“你我姐妹都是東宮裏麵的,姐姐何須行此大禮。要是傷到了胎兒,妹妹可是萬死難辭其咎呢。”沈芸瑛臉上的笑意很淡,側眸道。

成海棠扶著一側的敞椅,整個人都眩暈了起來,沈芸瑛的話,她也沒聽得太清晰完全。這時候,她聽見沈芸瑛又道:“隻不過,妹妹一向最喜歡聽話的人。姐姐沒什麼事兒的話,以後還是少往太後跟前走動吧。宮裏麵的路不好走,小心閃著腰……妹妹剛進宮那會兒,就總聽著教習女官說什麼‘避嫌、避嫌’的,姐姐是宮裏麵的老人了,定是比妹妹要懂得這個道理。”

這一席話,說得明理而得體,似乎已經在她的心裏麵醞釀了很久。此刻她悉數道出,是對成海棠的教訓,更是警告。

成海棠低著頭,直聽得冷汗涔涔。想起過往種種,雖然沈芸瑛以前從未提過半字,卻是都在她心裏麵裝著。

這時,就聽沈芸瑛的話鋒一轉,“不過,姐姐畢竟是姐姐,即便有再多的不是,也比妹妹進宮要早些。而且,姐姐還懷著孩子呢,於情於理,妹妹作為東宮的嫡妃,都應該幫姐姐。堂堂的東宮,可不能讓一些做奴婢的給欺侮了去,對嗎?”

成海棠怔怔地抬眸,“娘娘的意思,是願意幫助賤妾的?”

沈芸瑛看著她,微笑道:“那是自然。”

成海棠愈加怔愣,轉瞬露出了一抹驚喜之色,“賤妾定將娘娘的話謹記在心,靜思己過。娘娘大恩,賤妾沒齒難忘。多謝娘娘,多謝娘娘……”

她挽著手,連連拜了三下,也顧不上自己有孕在身,言語間都是溢美之詞。沈芸瑛笑眯眯地朝著她擺了擺手,讓奴婢過去扶她,還特別吩咐人將她好好地送回去。

當浣春殿殿內外負責灑掃的大部分宮人都被驅散了之後,成海棠又將寢閣裏麵伺候的侍婢也打發了不少,而後就開始閉門謝客,果真就像她自己在雛鸞殿裏信誓旦旦保證過的,謹記訓誡,靜思己過。

浣春殿一下子就靜了下來,殿門緊鎖,人煙冷清,儼然變成了一處封閉的宮殿。除了幾次請安之外,成海棠一直深居簡出,隻一心一意地待在寢閣裏麵。宮裏麵的人看在眼裏,都覺得成海棠美其名曰是在養胎,實則是被沈芸瑛給軟禁在殿裏了。

成海棠卻不理。眼下隻要能保得住自己的地位,隻要能讓她腹中的孩子順利地降生,讓她做什麼都行——尚宮局想要查,她拚死也不會讓她們如願。至於沈芸瑛為什麼會出手相助,她確實是想不明白,可她知道一點,她們同在東宮,倘若她肚子裏的孩子發生任何問題,曾被明光宮耳提麵命要保著她的雛鸞殿,一定會難辭其咎。沈芸瑛也許是忌憚著太後呢……

這樣一來,她不僅是再不見任何外人,平素對自己的日常飲食和沾身之物,也更加謹慎小心了。

一定得熬到孩子生下來的那一天。

此時此刻的宮城裏麵,宮局六部的幾處已經逐漸從戒嚴中恢複了過來,被逮捕的宮人大部分也都被釋放回去了。隻是調查仍在繼續進行,尚宮局已經將更多的心力放在了儲物庫上,整日都會看見身著杏黃色絹裙的女子在廣巷裏來往,調查物料成了最重要的一環。

這樣,順藤摸瓜就查到了東宮的浣春殿。

東宮之地,尊崇之至,並非是一般的奴婢能夠輕易踏足的。尹紅萸自然不會貿然前去驚擾,所以特地去明光宮裏麵請了旨,卻不是以搜查之命,而是將宮外麵新進貢的寶器挑揀出一些極好的,特地送到浣春殿那裏,給成妃娘娘觀賞和把玩。

太後同意了,也很滿意尹紅萸的做法,想著連著幾日閉門不出的成海棠是不是會待得煩悶,影響到心緒,就從自己的殿裏也撥出幾樣精巧的玩意兒,讓尹紅萸一並帶著過去。

於是,在五月初九這一日,尚宮局的人,還是找上了門。

殿內少了很多伺候的宮人,顯得有些空曠。

成海棠剛剛小憩了一會兒,此時就坐在東窗前的案幾前,麵前擺著燉盅,蓋子掀開,有香甜醇鬱的味道飄散出來。旁邊的宮婢拿著小碗,給她盛了少許,用瓷勺舀了一口。羹湯入口即化,成海棠十分愜意地歎了一聲。

在主案的右側,緊挨著的那一道紫檀木的長桌案上,鎏金熏香爐裏麵有白色的煙絲徐徐地蒸騰而出,繚繞到一側的翡翠掛件上,更顯出幾分剔透之感。邊上還有漢白玉的插屏、人物山水畫小屏風,屏風前擺著的玉石筆擱、蓮花紋飾的端硯……所擺之物,一件一件,都極為名貴講究。

成海棠是司寶房女官出身,素來喜歡精致的寶器,尹紅萸打量的目光這樣掠過去,想想自己帶過來的物件,在心裏麵盤算著如何開口。

這時候在成海棠身邊靜立伺候的宮婢,隻是兩個普通的近侍之人,然而其中一個的麵目,卻是尹紅萸極為熟悉的蒹葭。

“奴婢拜見成妃娘娘,娘娘金安。”尹紅萸恭敬地朝著桌案前的女子斂身,片刻過後,並沒有聽見什麼回應。

過了好久,直到膝蓋彎得有些發麻、肩膀都開始哆嗦的時候,成海棠才懨懨地抬起頭,擺了擺手道:“怎麼尹尚宮還站著,快過來本宮身邊坐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著妊娠,日子越久,肚子越大,人反而也跟著越沒精神起來。尹紅萸總覺得這成海棠讓自己彎著腰站了那麼長時間,有些故意的成分。然而她的神態舉止,偏是讓人挑不出毛病。尹紅萸感到有些口苦,也沒說什麼,等落了座,暗自揉了揉酸軟的小腿。

一側的宮婢添了一套茶具,過來給她倒茶。這時候,尹紅萸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蒹葭的臉上,挑起眉,嘖嘖了兩聲。

“尹尚宮卻是有趣,來了,就一直盯著本宮的侍婢瞧?”成海棠有些不解地說道。

尹紅萸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道:“不瞞娘娘說,在娘娘身前伺候的這婢子,原是奴婢局裏麵的,還是司一級的掌首呢。隻是後來不諳事,非跟著容華夫人去了福應禪院,誰知道一下子就惹出那麼多事端來,真真是奴婢教導無方。隻不過,奴婢曾經聽說,她已經在山寺裏麵喪命了,不知怎的居然在娘娘這伺候?”她撫著唇,揣度的目光片刻不離蒹葭的臉。後者則一直低著頭,仿佛根本不認識她一般,垂首靜立,仿佛她所說的一切都跟自己沒關係。

倘若不是那熟悉的眉眼,和一貫獨有的麵無表情的神態,尹紅萸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就在她狐疑打量的時候,耳畔響起了成海棠的聲音,“尹尚宮這是什麼意思?是在說,本宮姑息養奸,將一個惹事兒的召進殿裏麵來了嗎?”

尹紅萸一哽,“這……”

“尹尚宮知道,本宮原本也是內局的吧?而且還是在司寶房,不是司一級掌首,隻是一個小小的女官。”

成海棠挑著眉,雖然精神依舊萎靡不振,卻帶出了幾分斥責之意。

尹紅萸即刻就站了起來,朝著她斂身,連聲告罪,“娘娘息怒,奴婢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成海棠其實還是有所準備的。當初她能在蒹葭命懸一線之時,將其留下來,就是看中了她曾經在尚宮局裏麵的地位。還有什麼比經曆過三任掌事而屹立不倒的女官,更有心智和本事的呢?而且更重要的是,尚宮局一度掌控中宮,掌握著很多宮中之人不為人知的秘密,將蒹葭放在身邊,不失為一個利器。

隻是她想不到,此刻歪打正著,反而能夠震懾住尹紅萸。

成海棠拿著瓷勺,一下一下地攪動著燉盅裏麵的荷花蓮子羹,好半晌,才歎息道:“她原本就是受到了容華夫人的連累,一個小小的奴婢,聽命行事而已,能有什麼膽子敢去勾結扶雪苑,做出那麼大逆不道之事呢?本宮憐她才華可惜,故此將她留了下來。這件事,太後她老人家也是知道的。”

尹紅萸垂著首,急忙應和道:“是,是,是。是奴婢一時間再見到故人,言語失當了,還望娘娘恕罪。”

等再次落了座,尹紅萸兀自按捺了一下心緒,餘光瞅見身後站著的宮人和她們手中捧著的托盤,這才想起來此行的目的。

“娘娘容稟,奴婢這次過來,乃是奉了太後的旨意。”她緩了口氣,提起明光宮來,臉上再度掛起了雍容的笑意,“太後跟奴婢提起,前段時間明湖岸畔的宮宴,雖說是最後那一場出了事情,然而前麵的兩場卻是精彩絕倫。太後還誇獎娘娘不愧是寶器製作中的行家裏手,眼光獨到,更是心思巧慧。”

成海棠拿著瓷勺的手一頓,須臾,笑了一下,“都是太後她老人家謬讚了。”

“怎是謬讚呢?”尹紅萸笑容可掬地看著她,“娘娘曾是司寶房裏麵的女官,確實是對器具方麵知之甚詳,手藝之精準,曾經是內局裏麵的翹楚呢。奴婢此次過來,一則是將太後的懿旨帶過來,送些寶器給娘娘賞玩;二則,實在是有一件事想要向娘娘您討教。”

尹紅萸說完,觀察著成海棠的神色,朝著身後麵擺了擺手,宮婢們即刻上前,將托盤上麵蒙著的紅布揭了開來。

側殿裏麵懸掛著厚重的掛緞,一層又一層,使得本就不亮的內室更加昏暗了。而就在蒙布被掀開的一刹,托盤內陡然迸射出一束光線,直直地讓人睜不開眼睛,仿佛朝露綻放一般的顏色,如水般在殿裏靜靜地流淌,一瞬間將整座側殿照耀得亮若白晝。

是夜光璧。

“娘娘瞧著這個眼熟吧?”尹紅萸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眼中含笑,視線幽然,“這就是在第三場宮宴上,紅籮在畫舫上獻舞時,鑲嵌在隔擋屏風上麵的那塊石頭。”

成海棠的呼吸有些急促,在那奴婢掀開蒙布的一刻,她驀然感到心虛和驚惶。

“本宮……當然認得。”她吞咽了一下,暗自平複著心緒,直直地看著尹紅萸,“那又怎麼了?”

尹紅萸道:“奴婢雖說不是寶器製作出身,然而也曾在尚功局裏麵待過不短的時間,受過教習。據奴婢所知,這夜光璧乃是西域進貢而來的寶貝,分為雌雄雙珠,兩顆無論是大小、形狀,還是光暈,都保持著驚人的一致。奴婢非常清楚地知道,當初進貢到宮裏麵的那一顆,是雌珠,而奴婢現在拿來的,卻是雄珠。”

成海棠一邊聽著,一邊故作鎮定地拿在手裏麵端詳,臉上浮現出迷惑之色,“是嗎……可本宮並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啊。”

尹紅萸微微一笑,“娘娘且看那光澤,雖說雄珠和雌珠的區別很小,光線和色澤卻有不同。而奴婢一度奉命調查紅籮墜湖而死一事,連著幾個月以來,已經將宮局六部裏裏外外都查了個遍,參與和沒參與那幾場宮宴的,幾乎都問到了,最後才無意中瞧見這還回來的夜光璧,終於發現了些端倪。”

成海棠沒有說話。尹紅萸看著她,耐人尋味地道:“一個裝飾用的珠子而已,為何會被換掉了呢?而緊接著,紅籮就出了事,這一連串的事都令人匪夷所思,娘娘不覺得奇怪嗎?奴婢順著這條線一直查下來,後來就查到,儲物庫的物料拿取跟登記冊子記載上的有很大的出入。而那段時間裏,正好也是浣春殿頻繁召見醫官的時候,太醫院裏麵的藥料配送,似乎也不對勁呢。”

成海棠的呼吸已經有些亂了。

韶光說得很對,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既然能被一個人想到,就肯定會有第二個。隻是想不到那人不是沈芸瑛,而是尹紅萸。

價值連城的寶貝還在掌心中,璀璨的光暈流轉,觸感溫潤。成海棠看著看著,不由得生出一絲絲的幻想,若是她此刻失手將這珠子給摔了……

“尹尚宮說的什麼夜光璧、儲物庫,可都是宮局裏麵的事。本宮已經身在東宮了,尹尚宮忘了嗎?宮局裏的事,應該去找宮局來辦,尹尚宮是不是走錯地方,也問錯人了?”

屏風是司衣房和司寶房共同製成的,若是物件的問題,就應該去問宮闈局,不是嗎?

成海棠在這時抬眸,目露質疑。

“娘娘說得很有道理,可是奴婢卻覺得,來得正是地方呢。”尹紅萸抿著唇,望著她的眼睛裏含著深長的意味,“那時候的三場宮宴,正因為是娘娘的事,宮闈局上上下下才會那麼拚命吧?且不論這珠子為何會被替換掉,隻看那些普通的宮婢,地位不高,去哪兒能找那麼名貴的雄珠換上呢?娘娘說,是嗎?”

成海棠蹙著眉,這時候才明白,尹紅萸很顯然已經將事情給想偏了。然而,若是她一直揪著這件事不放,保不準事情會有露餡的一日……

“太子妃娘娘到——”

就在這時候,隻聽太監一聲唱和。

悠長的聲音,在殿外形成一道回響。那聲音傳到耳畔,成海棠心裏繃著的弦陡然一鬆,整個人都癱軟了,手不自覺地觸及臉頰,這才發現額頭上已經滿是潮汗。

沈芸瑛是匆匆趕來的,身著一襲石青色團花繡百褶荷葉碧柔紗宮裝,軟絲蘿的披肩卻是水粉色的,襯著裙裾上繁繁複複的草青色鑲滾和刺繡,顯然是沒有經過精心搭配過。卻仍不妨礙那端麗的麵容,神色優雅,映襯出東宮嫡妃之尊,顯貴無雙。

蒹葭扶著成海棠起來,朝著她見禮,“太子妃娘娘。”

旁邊坐著的尹紅萸也趕忙起身,對她揖禮,“娘娘金安。”

沈芸瑛沒有理會一側的尹紅萸,隻徑直來到成海棠的身前,撫著她的手,給她一個讓她安心的眼神,而後才扶著她重新坐下。

“成妃一直都在清修養胎,不知道尹尚宮怎前來拜見了?”

尹紅萸的眼睫微垂著,不敢抬眼直視。她知道東宮裏的這兩位嫡妃和側妃素來不和,也多少打探到成海棠閉門不出,實是因為雛鸞殿的震懾。故此也沒多想,仍保持著盎然的語調道:“是太後讓奴婢專門送些精巧名貴的古玩和器具過來的,說是成妃娘娘近日不得出門,恐是心緒煩悶,所以就……”

還沒等她說完,沈芸瑛斷然抬手打斷了她,“本宮正是剛剛從明光宮回來,皇祖母還跟本宮說起這件事來。確實是讓尹尚宮送些可心的物件兒過來,給成妃娘娘舒舒心。”

“正是正是。”

“尹尚宮該是早就過來了吧,既然東西都已經送到了,為何還在這裏打攪成妃?”沈芸瑛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卻甚是威嚴,不怒自威,根本沒有絲毫的客氣。

尹紅萸一怔,猶疑著道:“奴婢同時也有些事來請教成妃娘娘……”

“何事?”

“就是關於幾個月前在明湖前舉辦的那宮宴,畫舫上麵的那個屏風……”尹紅萸在沈芸瑛那樣淩厲強勢的態度下,頓時沒了底氣,囁嚅著道。

沈芸瑛聽言,卻是即刻生出了怒意,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皇祖母曾經三令五申,不準宮局裏麵的調查驚擾到殿裏麵的主子,尹尚宮將皇祖母的話當成耳旁風了嗎?而且居然還敢到浣春殿裏查!誰不知道現在明光宮最寶貝的就是成妃娘娘和她肚子裏麵的孩子,尹尚宮是以為區區一個宮局的調查比未來的小皇儲還尊貴?”帶著怒氣的話,字字句句都飽含著質問。

尹紅萸一聽,嚇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娘娘息怒,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不敢?本宮看尹尚宮這段時間是太過優渥了,以至於忘了自己是個什麼身份!”

側殿裏頓時就靜了下來,氛圍壓抑凝重。

過了好半晌,才傳來成海棠幽幽的歎息。她撫著額,很沒精神地道:“本宮已經離開內局很久了,對寶器一類的事也生疏了,尹尚宮的事情,想來本宮也沒有那個能耐去幫忙。本宮很累了,想跟太子妃娘娘說說話,尹尚宮還是回去吧。”

成海棠的話裏麵,帶著無限的倦意。尹紅萸聽到此,卻是如蒙大恩一般,即刻就斂身道了聲“奴婢告退”,而後領著後麵的宮人捧著托盤往外走,甚至都忘了將帶來的東西放下。

就在她即將跨出門檻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嬌斥,“站住!”

沈芸瑛忽然出聲叫住了她,“皇祖母最不喜歡陽奉陰違的人,尤其不喜打著她老人家的旗號,四處橫行無忌、招搖撞騙之人。尹尚宮在內局裏麵或許是位高權重,然而比起東宮又如何?本宮在這裏隻說一遍,你可得記好了——這個地方,不是什麼人都能隨意進出的,尤其成妃現在懷著東宮的第一個孩子,倘若是有一星半點兒的閃失,莫說是你,整個尚宮局就等著滅頂吧!”

尹紅萸幾乎是爬著離開了浣春殿,她渾身冷汗,肝膽俱裂,以至於臨走時邁下丹陛,還被裙裾給絆倒了,若沒有一側宮婢的攙扶,險些就要從台階上麵滾下來。

尚宮局在東宮浣春殿铩羽而歸的事,在內局裏麵迅速地傳開,傳得沸沸揚揚。

宮人們都說,太子妃給整個內侍省都出了一口惡氣。

從此,再沒有人敢去浣春殿裏麵打攪。宮中又盛傳太子殿下娶了一位賢良淑德的嫡妃,識大體、明事理,手段高明,能夠放下成見,一心保護著東宮的孩子,實屬難得。

而此時此刻,已經被貶謫進了掖庭局的韶光,卻似乎是脫離了內局之中混亂的局麵,待在一個最偏遠,也最荒涼的地方,終日做著最單調艱辛的事務。比起之前在司寶房裏麵,會累上好多,卻也耳根清淨,避開了更多的禍端和是非。

“我們可是每日生活在尚宮局的淫威下,惶惶不可終日。你倒好,上這兒躲清閑!”綺羅這樣與她說。

司籍房堂堂的一等掌事不待在自己的寢閣裏麵,反而坐在馬圈前麵的石凳上。她麵前有一個石桌,十分粗糙簡陋,還是她自己擦了很久,才堪堪將那表麵給擦出來。此刻她正挽著胳膊,百無聊賴地看著麵前的女子在水桶旁邊刷著馬。

明媚的陽光,將石凳曬得暖暖的。綺羅側坐過去一點兒,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韶光聞言,抬頭朝著她莞爾一笑,“這內局裏麵還有能讓你為之惶恐的人?”

“你是不知道,現在那尹紅萸可厲害了,在東宮裏麵受了折辱,就回到內局裏麵來撒氣,又將內局攪了個天翻地覆。”

綺羅看著她一下一下很熟練的動作,不禁蹙眉道,“能不能把你手裏麵那個刷子放下?每次來都看你在刷馬,刷刷刷的,這掖庭局裏就沒有其他的活兒可做啦?”

綺羅臉上是一副受不了的神色,卻把韶光給氣樂了,“你輕聲些,也不怕招來掌事女官。”

她在這兒本來就是刷馬的,除了這個,還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綺羅伸了個懶腰,頭頂是藍藍的天,還有一絲絲的白雲,很幹淨的感覺。她笑眯眯地道:“其實這裏也挺好的,與世無爭,庸庸碌碌的,就這麼過一輩子。”

刷子沾著水珠很清涼,等快要洗刷好了,棗紅色的駿馬甩了甩腦袋,頓時就有晶瑩的水花飛濺了開來。韶光抬手抹了一下濺在臉頰上的水珠,將它湊過來的大腦袋推開,摸了摸它的鬃毛,將水桶拎到旁邊的馬圈。

“來,跟我出去。”韶光牽起那匹馬的韁繩,朝著綺羅招了招手。

“去哪兒啊?”

“剛洗刷幹淨,得遛遛。”

遛馬?

綺羅瞪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忙驚問:“堂堂的宮城裏麵居然也能遛馬?”韶光搖頭輕笑,告訴她當然不是在宮城裏,而是西苑的跑馬場。綺羅恍然失笑,昔日朝霞宮的大宮婢,現在成了掖庭局的刷馬宮婢,還得負責遛馬!

“我說,阿韶,這活兒可是讓你做精熟了。”

剛剛刷完的鬃毛很柔順,又因為喂養得好,棗紅馬的鬃毛在陽光下呈現出油亮亮的光澤。綺羅瞧著,不禁嘖嘖稱讚。

韶光笑而不語,撫摸了一下它的耳朵。棗紅的駿馬晃了晃腦袋,親昵地蹭著她的手,一聲聲地打著響鼻。

“聽說前段時間,尚宮局又過去你那兒將冊子還回來了?”

綺羅走在她的身邊,兩人踏著青草地,順著竹柵欄一直走到遛馬場的深處。聞言,綺羅點頭道:“可不是嗎,連通報都沒有,一大堆人浩浩蕩蕩地就來了。我當時還以為又是要拿人,誰知道竟然是還東西,反倒有些不習慣,還想著,是不是調查結束了,尹紅萸也總算是折騰完了。可是到目前為止,除了貶謫了一個李元,好像也沒有其他的結果。”

既然是明光宮下令要調查,且已經牽動了宮局六部,甚至是殿裏麵的主子,關於那樁命案,必定要得出個結論來。

可紅籮的死,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綺羅將自己的疑問與韶光說了,不僅是她,現在恐怕整個內侍省的宮人都在好奇這個問題——這是已經曆時兩個多月,一直查,都沒有查出來的事情。很多人都在揣度,在猜測,在狐疑,得出的結論眾說紛紜,也不知內裏到底是怎樣。

而最了解內情的,卻是宮闈局中的一個司寶房,然而裏麵的關鍵之人譬如崔佩等,始終作壁上觀,三緘其口。整件事情就更加撲朔迷離。

“紅籮的事,其實就是東宮的事。”牽著馬的女子略微側眸,忽而淡然道。

綺羅不解地看她。

“前段時間,尚宮局不是查到浣春殿去了嗎?”

“是啊,到現在宮裏麵還在盛傳,太子妃如何賢良淑德,如何照顧懷有身孕的成妃,趕走前來找茬的尚宮局,著實讓尹紅萸失了很大的顏麵。”

何時雛鸞殿和浣春殿那麼要好了?好像……就是在紅籮出事之後呢。

韶光知道她心中所想,於是道:“其實在尚宮局上門之前,成妃就求到了雛鸞殿。那時候,太子妃幾乎沒有任何推搪就答應了下來。你還看不明白嗎?”

事情發展到現在,有些端倪其實已經漸漸地顯露出來了。

綺羅細細揣摩著她的話,半晌都沒有出聲。

“你的意思是,難道就是太子妃……”她愕然地看向韶光,那是過了好久,在心裏麵醞釀、質疑,然後才脫口而出的結論。

韶光靜靜地看著她,輕然頷首。

“這……為什麼?又怎麼會……”綺羅覺得難以置信。

韶光道:“當初成妃大費周章地擺下明湖宮宴,想要利用紅籮謀求些什麼,是毋庸置疑的。所以紅籮的死,恰恰就是雛鸞殿給浣春殿的一個教訓。”

做得很利索,也夠狠。

沈芸瑛一直都沒有參與過妃嬪之間的爭寵,甚至連太子每隔一段時間去宮外麵尋歡作樂,她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不僅憑借著太子對她的歉疚之心,更是憑借自己的家世在後宮中優渥地生活。她根本不用去做什麼,因為不需要。

這一次,她卻對成海棠,或者也可以說是對紅籮,痛下殺手。算是一種小懲大誡,同時也是一種警告。警告成海棠在懷孕的這段時間裏,最好安安生生地待在浣春殿裏麵養胎,不要再裝神弄鬼,更不要妄想著再做什麼小動作。可成海棠顯然沒有收到這個警告,一直到尚宮局上了門,才後知後覺地去找沈芸瑛,沒想到沈芸瑛竟然一口答應了。成海棠不會想到,即使她不去求援,沈芸瑛也一定會保她,哪怕是要因此得罪宮闈局。

就是因為,成海棠還懷著孕呢。

綺羅卻覺得整件事情有些荒謬,沈芸瑛,紅籮,成海棠……

“紅籮的死,是在眾人的見證之下發生的。”綺羅回憶著當晚的情景,慢慢地道:“當時到場的不僅僅是太後和後宮的夫人、嬪禦,還有那麼多伺候的宮婢和太監,來自內侍省各個局、各個房的女官。如果說沈芸瑛能夠一手操控整個宮局六部和諸多伺候的仆從,讓所有人在紅籮墜湖之時,都袖手旁觀,那麼未免太神通廣大了吧!”

相交多年,她一向很相信韶光的判斷,但這一次,她卻對韶光的話將信將疑。

沈芸瑛或許有那個殺心,卻根本不可能有那個能耐。

耳畔有風吹過青草地的聲音,還有嗒嗒的馬蹄聲。

韶光一手牽著馬,目光落在沾了些泥的繡履上,低聲道:“那麼多宮局,隻需要控製住一個內侍監就夠了。”

想起來了嗎?明湖湖麵甚為開闊,而紅籮落水的地方正好在湖心,距離岸畔非常遠,所以當時也並不是沒有人想下水去救她,隻不過,不是太監,而是宮婢。

“那麼冷的天,湖水冰冷刺骨。區區一個宮婢沒等遊過去,自己就先凍僵了。即便是有體質好的,在沒有主子的吩咐下會貿然去救人嗎?不會的。”韶光蹭了蹭鞋尖兒,輕聲道:“而內侍監有那麼多太監,又一度負責保持湖麵不結冰而長時間待在湖上,水性一定相當好。眼見有人落水,卻沒有一個下去救人。”

別忘了,偌大的明湖之上,怎麼會隻有一艘畫舫呢?就算是為了不影響整體的美觀,將其他的船隻停泊在岸畔就好了,何必要費事地拖到庫裏麵去?在出事之時,也有小太監跑去庫裏取,可那麼長時間,可見到一個折返的?

先是將畫舫搖到湖心,然後趁著紅籮回到船艙裏麵換衣服時,鑿穿船底。於是在眾人的注視中,畫舫沉沒,不識水性的紅籮被活生生地淹死,就在她死命掙紮的過程中,沒有一個人去救她。

那個時候,她該是怎樣的害怕和絕望……

恐怕早在第三場開始之前,沈芸瑛就想好了——就在成海棠引以為豪地請旨後,在她熱火朝天地吩咐宮局準備這、準備那的時候,在她喜滋滋地盤算著前程時……布局中的一步一步,早已經計劃得周詳,布置得謹慎。

她將這些一一與綺羅說罷,後者頓時就有些懵了,好半天,才喃喃地道:“原來,沈芸瑛跟趙福全早就……”

韶關點了點頭。

既然成海棠能夠找到內侍監的李元,沈芸瑛為什麼不能攀上趙福全呢?

這樣看來,一組是強弩之末,一組是強強聯合,成海棠選了李元,隻是物料籌備上麵的小動作,而沈芸瑛找到趙福全,控製的卻是整個內侍監的人員和走勢——雛鸞殿在選人的眼光上比起浣春殿來,不知高出了多少。難怪堂堂的太子妃能夠一直作壁上觀,穩操勝券。

“這些事你早就知道?”綺羅有些驚異,更多的是讚歎。

韶光撫摸著棗紅駿馬柔順的鬃毛,沒有說話,但很顯然就是如此。

不僅僅是紅籮的死法,連死因,她都知道。

“阿羅,最後一場的獻舞畢竟是由司寶房一手操辦的,那屏風、那夜光璧,還有之前我找你查的磷粉、硫磺……不僅是我,還有崔尚服,凡事經手,豈有不知之理呢。”

所以,其實崔佩也早就知道成海棠想利用紅籮對沈芸瑛下手的事。

綺羅更加心驚了,恍然間,又有些哭笑不得,“你們幾個啊,可真是精明得讓人害怕。但是最高明的還是太子妃,現在整個內侍省裏麵人心惶惶,不得安寧,作為始作俑者的女子卻一直都置身事外,這手段、這心智……”綺羅搖頭,連著嘖嘖了好幾聲。

韶光也深有同感,明明是東宮的事,卻將內局攪了個翻天覆地。從府宅大院裏麵出來的女子,比起宮中之人,竟是如此不相上下。

“可是就現在而言,尚宮局已經查到浣春殿去了,雖然雛鸞殿很明顯是要保浣春殿。”綺羅道。

“尹紅萸不會招惹東宮的。”

因為她根本就意不在此。

韶光看著綺羅,輕聲道:“整件事情已經轉嫁到了宮局六部,尚宮局之所以會查到成妃那兒,該是想找一個由頭罷了,找不到,自然就會去別處。”

綺羅這樣聽著,一瞬間,忽然就想起了什麼,拉著韶光的胳膊道:“那日尚宮局將內侍省裏麵的人集合在一處,遠遠地,我就瞧見嵐煙了。”

韶光抿了抿唇,嗯了一聲,“自從尹紅萸重新得勢,她也跟著再次被重用了起來。尤其是這回的調查。”

好像……是被發現了啊。

韶光想起那時候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個美豔動人的女子,曾經參與過宮闈大清洗,又留存至今的老人,可是深知她的底細呢。

“嵐煙曆經三任尚宮,而你卻是明麵上閨閥僅存的力量。”綺羅有些擔憂地看著她,“這一次她負責調查,會不會借機對你……”綺羅說著,愈加開始後怕起來。然而,轉念一想,忽而鬆了口氣。她拍著胸道:“不過也不用怕啊,那鄔嵐煙隻是一個女官罷了,咱可不同,咱後麵還有大樹呢!”

靠得大樹,才好乘涼。

尚宮局已經在東宮的前麵止步了,同理可證,哪裏有膽子再去惹另一位主子不高興呢。綺羅想到此,臉上不由得浮出一抹曖昧的笑容,嗬嗬地樂了起來。

韶光怔了怔,卻是沒聽明白,“什麼大樹?”

“漢王殿下啊!”綺羅歪過頭,笑著看她,“若是尚宮局敢動你,不就是動了漢王的心上人?到時候可就不僅是一個鄔嵐煙,還有尹紅萸,她們的仕途就算到頭了!”

綺羅就這麼毫不忌諱地將他的尊號點了出來。

那一刻,韶光忽然就想起了那個明媚恣意的男子,嘴角不禁輕輕地上揚。

“阿韶,你變了呢。”綺羅偏著頭,看著這樣的她,目光不由得也跟著柔軟了起來。她喃喃地道:“從前的你,可是不會這樣笑的……”

風從青草地上拂過去,掀起了一道道碧色的漣漪,仿佛就這樣一直柔柔地蕩漾到了心裏。韶光抬眸,似乎根本不用刻意去描繪,就能想起的清俊麵容、盎然輕柔的笑靨、盛姿玉顏的風姿,就這樣穿過了整個宮城,清朗而明晰地倒映在眼前。

“跟我跑一會兒吧!”韶光朝著綺羅笑著道。

還沒等綺羅反應過來,一身雪白絹裙的女子已經抓住鬃毛,利落地上了馬背。她挑了挑韁繩,然後朝著綺羅伸出手來。

迎著陽光,綺羅瞧見她臉上洋溢著的笑容,仿佛比三月的桃花更加嫵媚醉人,不禁有些怔愣,而後仰起臉,跟著微笑起來,拽著她的胳膊也坐上了馬背。

“駕——”

一聲嬌喝,棗紅色的駿馬揚了揚前踢,馱著兩個美麗的女子,歡快地飛馳了出去。

(二)

隔日的晨昏,掖庭局裏麵接到了要灑掃廣巷的通知。

管事女官將手底下的宮人們召集到一起,點算了一下,各自分派了些地方負責打掃。這是在日常分內活計之外,新添出來的活計。小妗因著之前聽韶光說過初到宮人被遣去清理積雪的事情,便格外留了個心眼兒,但管事女官並沒有將更多的事務分配過來,她不由得也鬆了口氣。

這樣又過了三日,還有兩日就是五月二十,正好逢上尹紅萸的生辰。

這是尹紅萸在很久之前就一心想著的事情,她手底下的女官也都心心念念地盤算著如何給她慶祝。早在幾日前,她們就開始籌備了,有些甚至將想法直接告訴給尹紅萸,這讓她感到很滿意。可是未等她將慶祝的事情告訴出去,宮局裏麵就迎來了昭陽宮的旨意——

五月二十九日,要在敬山亭籌備放蓮燈的儀式,因為即將到宣華夫人花信之年的生辰,皇上極為重視,吩咐宮闈局連著幾日都要進行大肆操辦。

宣華夫人的生辰是在六月初二,離著現在還有十多天的工夫,然而算上放蓮燈,顯然就很近了。這樣一來,尹紅萸的生辰就不能再操辦,否則便是衝撞了宣華夫人,這在宮中是很大的忌諱。

很多想借機巴結一下尹紅萸的女官都感到十分可惜,尹紅萸本人就更加不悅了。然而緊接著,讓她更加焦心的事情發生了——就在五月二十八這一日,離著放蓮燈儀式僅有一日之隔的時間,尚宮局內忽然起了大火。

火源在私牢,從深夜時開始燒,等宮婢們發現,急急地過去救,私牢裏已經火光衝天。濃濃的黑煙冒出來,帶著滾燙而灼熱的氣息。宮裏麵甚少有火情,像這麼大的更是從未有過。殿裏麵的橫梁劈裏啪啦地倒塌,隔著老遠,都能聽見裏麵傳出來的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死牢裏麵,還關押著很多宮人呢。

那是自從尚宮局開始奉命調查以來,超過兩個月的時間,抓進來再釋放,而後又被逮捕進去的宮婢。她們來自宮局六部的各個局、各個房,有好些甚至沒經過詢問。

尖叫聲,淒厲而悲慘,直直地劃破了宮城上空的蒼穹。

很多太監都冒著性命危險拎著水桶去撲火,卻一次又一次地被灼熱的火浪給打回來。這時候,尹紅萸隻穿著一件裏衣匆匆趕到那裏,看到一片熊熊燃燒的火場,心當時就涼了。

她來不及反應,就搶過宮婢手裏麵的水桶要衝進去,卻被侍婢死死地攔住。灼熱的火光,映照出每個人或驚懼、或心寒、或悲慟的臉。尹紅萸赤紅著眼睛,張著嘴,眼睜睜地看著尚宮局的側殿在麵前轟然倒塌,雕梁畫棟被燒成了焦炭……還有無數的人葬身火海。

大火燒了足足三個時辰才熄滅。

這時候,天都亮了。

走水的事情同樣驚動了明光宮和昭陽宮,兩處的近侍宮婢過來時,作為尚宮局最高領首的尹紅萸癱坐在地上,直勾勾地望著那被燒成一片廢墟的側殿,再發不出聲音。

“掌首!”

“掌首!”

伺候的宮婢過來推她的肩,卻半天都不見她有任何反應。兩宮前來探看的宮婢見狀,對視了一下,也不再詢問,隻各自回到殿裏麵複命。

私牢中關押著的宮婢,共有五十二人,沒等到釋放,全被燒死在了裏麵。

這下子,內侍省裏麵的幾位一等掌首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們在二十九日的晨曦,不約而同地來到明光宮覲見太後。

天有些陰霾,還下起了小雨。

每個人的表情都是嚴肅而冷厲的,且每人都品服大妝,那些專屬於各局不同顏色和配飾的宮裝,奢華而顯貴,將幾位一等掌首的氣勢和威嚴顯露無遺。她們都是一個人前來,連個宮婢都沒帶,也沒有打傘,隻是立在明光宮的丹陛前,就有渾然天成的凜冽之氣從周身散發出來,連輕薄的雨絲都不敢沾身。

幾位掌首排成一列,明光宮前,頓時充斥著一股壓抑且森寒的氣息。

這時候,把守的幾個宮婢見狀,趕緊就扭頭進了內殿,去向剛剛起床的太後請示。

掐算下時間,明湖岸畔的人命案,由尚宮局查了超過兩個月,一點結果都沒有。而今卻有那麼多的宮婢無辜枉死,尹紅萸難辭其咎。

太後震怒。

然而不僅是太後,還有瓊花宮的宣華夫人——生辰之前的放蓮燈儀式,原本是為了給她祈福,這下子就變成了給那些枉死之人超度。太後本就一直不喜那陳宣華,更將整件事情歸結到了她的身上,斥罵她是不祥之人,狐媚惑主,橫生災禍。

陳宣華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就鬧到了昭陽宮那裏。她因容貌酷似獨孤皇後,是宮裏麵最得寵的一位夫人,被皇上奉若珍寶。然此次即使皇上也無法質疑太後的說法,故此,她將全部的怒火都撒到了尚宮局的頭上——尹紅萸首當其衝,不僅被撤職查辦,更在其住處搜到了一枚價值連城的夜光璧,經查正是幾個月前明湖岸畔那樁人命案中最關鍵的一個物證。

整個內侍省都為之震動。

——查了那麼久,又逮捕了那麼多的人,原來是賊喊捉賊。

六月初三日,昭陽宮親自頒下旨意,尚宮局一等掌首尹紅萸,忤逆犯上、荼毒人命,並導致數十條性命無辜枉死,撤其掌首之職,並打入大理寺,於兩日後淩遲處死。

從得勢到失勢,居然是這麼快,快得令人咂舌。

以至於一手將尚宮局扶植起來的尚食局還沒來得及反應,尹紅萸就在大理寺中被割成了肉泥。商錦屏萬分懊喪和痛惜,同時又感到陣陣後怕,後怕自己險些被牽連進去。

在尚宮局被查封的隔日,宮正司和內侍監兩處就為整件事情出了一個結論:尹紅萸玩忽職守、貪贓枉法,貪圖那價值連城的夜光璧,在紅籮獻舞時蓄意偷換,導致其殞命,在後來的查辦中,她又利用職務之便,與宮局六部中的幾處蓄意勾結,收受賄賂。

整件事情,都處理得順理成章。

太後一並斥責了宮正司和內侍監,將兩位掌首的俸祿減半三年。而後,謝文錦為了彌補其責,在明光宮那裏為尚宮局重新舉薦了一位掌首——在調查中出力最多,同時也是搜查出尹紅萸貪贓罪證的司級女官,鄔嵐煙。

“多謝謝宮正栽培。”

鄔嵐煙在宮正司的側殿裏麵覲見謝文錦,她跪在地上,態度甚是恭敬卑微,哪裏是新晉一等掌首的姿態,更像是宮正司中再低等不過的一個女婢。

謝文錦抬眸看了她一下,淡然道:“這幾年,你在尚宮局裏麵一直做得很好。”

鄔嵐煙垂著臉,眼睛裏麵是難以抑製的激動和興奮,“奴婢再次感謝謝宮正,是謝宮正給了奴婢晉升的機會……從今往後,內局裏有奴婢一日,整個尚宮局便是宮正司的附屬,唯宮正司馬首是瞻,上下千餘宮婢但憑謝宮正差遣。”她保證得信誓旦旦、擲地有聲。

謝文錦的視線從她的頭頂上飄過去,笑了,“往後的路還長著呢。你好好兒做,希望你能夠比尹紅萸做得更好,這樣才不枉費太後她老人家破格器重和提拔你。”

鄔嵐煙再次伏在地上,朝著她叩首,“謹遵謝宮正訓示。”

等恭順的女子倒退著走出側殿,屏風後麵的人才徐徐地走了出來,摸著下巴,嘖嘖兩聲,“難怪謝掌首一直穩穩當當地坐在宮正司裏,原來是早有打算啊。”

謝文錦抬頭,朝著趙福全一笑,“趙總管請坐。”

趙福全更加笑容可掬地道:“已經不是總管了,謝宮正折殺。”

“權勢重新回到手中是遲早的事,趙總管何必過謙。”

趙福全聞言,笑而不語。看著剛剛那尚宮局的女官跪過的地方,想起連著兩個月來發生過的種種,無數的畫麵在眼前飛掠過去。他不禁連連搖頭。果真是沉得住氣啊,統領著宮正司,在宮中這麼多年來一直屹立不倒,不是沒有原因的。

就像這一回,為什麼宮正司能夠一直任由尚宮局在前麵折騰,而始終沒有吭聲,甚至在自己的顏麵受損之時,也能夠容忍著、縱容著?原來她一直都在等,等著在一個最恰當的時機,一擊即中,讓對方再無還手之力。

尚宮局在宮局六部之中上躥下跳,卻猶如一個可笑的猴子,沐猴而冠,終究成不了氣候。

在調查期間,那尹紅萸幾乎是被引誘著去大肆追查明湖前的命案,一心想著到明光宮邀功,想著要淩駕到宮正司以及整個宮局六部之上。在稍有退縮之時,謝文錦又“好言”相勸,讓尹紅萸再次堅定了決心。於是,宮正司最初將宮闈局裏麵的兩處戒嚴就成了引玉的磚,引導著尹紅萸一步一步走進那早就預設好的陷阱裏麵。

尚宮局的一場大火,燒死了那麼多的宮婢,宮局六部如何隱忍,也不會善罷甘休。時間恰到好處,不僅惹怒了明光宮,還有昭陽宮、瓊華宮……

尹紅萸犯下此等眾怒,哪還有活命的機會!

“趙總管怎麼了?”謝文錦瞧見他的神色不斷變幻,饒有興味地問道。

“擦擦冷汗而已。”趙福全拿著巾絹,煞有介事地在額頭上抹了兩下,“在這宮裏麵,我也是許久都沒見到過謝宮正的手筆了。”

謝文錦牽起嘴角,笑了一下,“往後,可是要我們兩個精誠合作了。”

尚宮局在內局裏麵鬧了那麼久,最終以一等掌首尹紅萸的殞命而宣告結束。宮裏麵的人此時此刻已經不再關心明湖前的那樁命案,甚至連大理寺是如何將尹紅萸一塊一塊割肉淩遲的,他們也不屑一顧。眼下尚宮局的新貴,才是最惹人注目的。

鄔嵐煙。

剛剛接到明光宮的正式詔命,司衣房和司飾房就將一等掌首的宮裝和配飾送到了,司寶房也送來了新製的配置寶器。

鄔嵐煙瞧著站在崔佩後麵的餘西子,未語,臉上先露出一抹足夠高貴的笑,“崔尚服真是太客氣了,我是僥幸獲得明光宮垂青,登上高位。然而崔尚服卻實乃局裏麵的老人,無論是資曆還是輩分,都遠遠在我之上。崔尚服請上座。”

鄔嵐煙十分客氣,擺手讓奴婢端上來香茗。

崔佩也與她客套了幾句,兩人互為寒暄。鄔嵐煙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本就明豔動人的一張容貌,此刻更是容光煥發,光彩奪目。

她再也沒有看餘西子一眼,後者則端著眉目,恭順地保持著靜立,連眼皮都沒抬。

昔日同僚,一朝飛升,身份和地位已經不能同日而語,更何況還是曾有過過節的。餘西子是個非常識時務的人。

等崔佩領著三房女官告辭,尚宮局又迎來了其他幾局的掌首。鄔嵐煙客套地打點了將近半日,在將近黃昏之時,才重新肅整了妝容,領著幾個貼身的侍婢,奔著一個地方而去。

——掖庭局的匾額依舊陳舊不堪,明明是局內很大的一處,這裏卻始終破破爛爛的,倒是跟裏麵其貌不揚的掌首融洽地結合到一起。

鄔嵐煙裹挾著極其強勢而淩厲的氣勢而去,掖庭局裏麵的幾位女官哪敢阻攔,任憑她領著人徑直向裏麵闖,連領路的都不用一個,可見她對其中的結構知之甚詳。

直到走到最北側的一片敞屋前麵,一幹人等才停了下來。

鄔嵐煙朝著她們擺了擺手,自己整理了一下妝容,保持著最雍雅的姿態,一步一步,施施然地跨進了那道門檻。

黃昏時候的宮城陷在一片柔和的橘色光暈中,夕陽的餘暉將遠近交錯的大理石雕欄的影子拉得老長,鎮守在玄武柱上麵的石獅子氣派而威嚴,靜默地守著麵前一座座恢弘的殿宇。掖庭局的地勢較高,往北望去,恰好能鳥瞰到那宮苑中的亭台樓閣悉數籠罩在迷離的夕照裏。

而那雪白絹裙的女子站在迷離的柔光之中,一雙眸子,黑沉沉的,宛若是沁了霜雪的深潭,眼底若有幽意,依舊是當初在朝霞宮時候的模樣。此刻,她麵朝著北方,麵朝著那幾座最鼎盛殿堂的方向,靜靜地出神。

鄔嵐煙看著她的背影,眼睛裏麵忽然湧出很複雜的東西,隻一瞬,就揚起下頜,露出一抹足夠高貴的笑容。

“我們又見麵了,韶姑娘。”

麵前的女子,穿著一襲紫百合團花繡百褶的宮裙,裙裾上麵的金帛是錦葵的緞飾,十二畫織錦,純銀的滾邊,在襟口和裙擺上大朵大朵地綻放的金色葵花,團團簇簇,隨風翩躚起一道炫目而璀璨的亮澤,宛若是金鳳翱翔。

這一襲高腰宮裙,正是尚宮局一等掌首的定製。

她高綰著的雲髻,烏黑發絲間佩帶著純金步搖,另有十二道純金單簪,鎏金的流蘇垂墜在飽滿的額頭上,眉心處一抹錦葵的花鈿若隱若現。她很美,美得光彩奪目,隻是過於年輕的臉,也過於豔麗惹眼的容貌,反而使得她整個人失了一種渾然天成的端莊和威嚴。

韶光轉過身來,打量的目光落在鄔嵐煙的身上,從上至下,像是不認識她一般。

等兩人的目光對上,那黑沉沉的眸子裏,卻沒有鄔嵐煙預想中的震驚、驚懼,或者是豔羨和妒忌,甚至連一絲不安都沒有,隻是淡淡的,涼薄且悲憫。

“確實是好久不見了。”

嵐煙,或者,該稱為“鄔尚宮”。

“我曾經說過,我將會以最高一級掌首的身份,讓你在我的麵前行禮和跪拜。等了這麼多年,我可是等得很辛苦呢。”鄔嵐煙直直地望著她,臉上的笑容高傲而淩然。

“是該說聲‘恭喜’的,一個人在內局裏麵鑽營了那麼多年,靠倒了三位掌首,直到現在,才終於當上了尚宮。”

從蘇尤敏到宋良箴,再到尹紅萸,結局一個比一個慘,最後一個,更是落了個淩遲的下場。不知道黃泉之下的尹紅萸會不會後悔,一個對恩師也能痛下殺手的人,又怎麼會對自己有什麼忠心呢。

鄔嵐煙卻並沒有將她的話聽進耳裏,而是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看著她,“在宮闈局裏麵待了這麼久,韶姑娘,是不是真的以為可以瞞天過海了?”

她看著韶光,仿佛是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喃喃自語道:“在朝霞宮裏麵那麼多年,在獨孤皇後身邊,那種萬人之上的榮耀和尊貴,感覺一定是極好的,可那麼多的人都死了,那麼多人……你為什麼還活著呢?苟延殘喘到現在,還真是給閨閥一脈丟臉啊。”鄔嵐煙說到此,忽然就想起以前的那些人,不禁笑著道:“可是,現在獨孤皇後不在了,上官容雅也不在了,你還能倚仗誰?不在內局裏麵屈居,也沒有地方可以棲身了。”

“你不配提容雅姑姑的名字。”韶光看著她,視線幽然。

此刻,兩人離得不算遠。鄔嵐煙聽聞此言,眼睛眯了一下,隨即揚起手,啪地給了她一個巴掌,下手狠厲,“我不配?”她笑得嘲弄,“現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朝霞宮的大宮婢!而今的你根本沒有資格跟我站在一處說話。我可真是不明白,當初為什麼上官容雅偏偏選了你,而不是我!”

韶光被打得一個趔趄,堪堪站住了,臉上卻仍是淡漠的,“想知道為什麼?就是因為你沒有良心。”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宮中人一貫信奉的準則,然而她無論對待何人,都不會有任何的憐憫和慈悲。當初容雅姑姑在挑選新晉力量之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將鄔嵐煙拒之門外,卻也為她預留了尚宮局的位置。想不到她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心心念念想著報仇和雪恥。

“倘若容雅姑姑還在世,一定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皇後娘娘待你恩重如山,哪怕後來你在選拔中被踢掉,仍是許了你尚宮局司級女官的寶座。可你呢,你對得起那些一起共事過的同僚嗎?”

當年閨閥大清洗中,是她將所知道的內情捅到了明光宮那裏。

在尚宮局的私牢中,也是她親自嚴刑逼供,使很多朝霞宮的宮婢屈打成招,最終被處以嚴刑。

更是她,將昔日的同僚和知己出賣給了宋良箴,導致牽扯其中的人和很多無辜的人,都一一凋零殆盡……

那麼多、那麼多的人都已經悲慘地死去,曾經是閨閥一脈的女子卻仍舊能眼睜睜地看著,還充當了劊子手的身份,以無數的人命作為晉升的墊腳石。

宮中多年,她見到過很多手段狠厲毒辣的人,也見識過百般的心智和手段。但鄔嵐煙卻為了目的,可以泯滅良心。

韶光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

鄔嵐煙的臉色鐵青鐵青的,一時間居然無言以對。

須臾,她卻笑了,徐徐地道:“你以為說這些,就能讓我心生愧疚,從而放過你?”鄔嵐煙搖著頭,臉上滿是嘲弄的神色,“我等了那麼久,也讓你在宮闈局裏麵苟活了那麼久,是時候了……”她說罷,便不再多言,朝著苑外喝了一聲,“來啊,還不將人給我帶走!”

尚宮局一貫用來關押犯人的就是側殿的私牢,卻在那一場大火中燒成了灰燼。然而地下還有一層是常年扣押重犯的牢獄,因是石砌結構,才得以在火中幸免。於是,尚宮局的宮人直接將韶光帶進了地底的石砌私牢中。

這裏,也是當年一度關押過她的地方。

仍舊是漆黑漆黑的小窄道,牆壁上麵掛著煤油燈,一晃一晃的,昏黃的光線將坑坑窪窪的路麵照得更加黯淡。各種奇特的刑具都掛在牆壁上。一路走,還能聽見似有似無的求救聲,那聲音很是淒厲,夾雜著鞭子的抽打聲和鐵錘的敲擊聲,在空曠的私牢中傳得很遠,令人毛骨悚然。

韶光被押著走進來,經過那熟悉的路徑,來到裏麵的最深處。與記憶中的景象無法重疊,更像是新開鑿出來的一處,裏麵的鐵柵欄、鐵鎖、炮烙和火炭似乎都是嶄新的,連牆壁上凸起的石礫和地麵上的石槽都是剛剛砌好的。

鄔嵐煙瞧見她眼底透出的一抹迷惑,不由得笑道:“看著還滿意嗎?這可是之前的尹尚宮特地命宮人建造的。你對私牢這一處簡直是太熟悉了,若是沒有什麼新鮮的,豈不是太對不住你了?”她說到此,湊近了她的耳朵,輕聲道:“其實我可真是後悔,當初竟然放過了你……現在你又進來了,想不想求救呢?”

若是想求助外援,是晉王,還是漢王?

她可真就不明白了,那兩位風姿卓絕的殿下,高貴而尊崇。無論是心智韜略,還是謀略手段,各有千秋,哪一個不是神仙般的人物,怎麼就偏偏對她格外特別?

“我還記得,你在我們都辛苦鑽營如何晉升到朝霞宮伺候皇後娘娘的時候,就已經會朝著麟華宮和鳳明宮賣弄了。怎麼,現在死到臨頭了,也不想找出一位來救你?”鄔嵐煙這般說著。

韶光原本一直都沒有理會的心思,不知怎的,忽然就想了他。

自己答應過,以後無論如何,都會讓他知道自己的情況。

看來,要食言了啊……

然而在此刻,心裏麵那些忐忑的、惶惑的情緒,忽然就平複了下來。她抬眸,看著嵐煙,一瞬不瞬,“別說我沒提醒過你,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這一向是宮裏麵的規矩。”韶光麵無表情,言辭間卻透出了幾分淩厲。

鄔嵐煙聞言,眼睛裏麵卻露出了一抹怨毒,“你這算是承認了?”

鄔嵐煙明白她的意思,宮裏麵就算有再多的勢力,有再多的人脈,也一處是一處,分得很清楚。奴婢的事,絕對不可以搭上主子。可她呢?她憑什麼就能在危難關頭倚靠著那幾位殿下安然過關!

“怎麼樣,用不用我幫你去帶個口信兒?”

韶光看著她,淡然道:“若是要命的話,千萬不要去打擾不該打擾的人。”

鄔嵐煙在那樣的視線中,不寒而栗,隨即眯起眼笑了。她用最輕最柔的嗓音道:“好,你這麼說,我便依你,接下來,你就好好享受吧,昔日的近侍大宮婢……”

她說完,就衝著身後的人道:“快來,給我好好伺候韶姑娘。”

鞭刑……

烙鐵……

夾手指……

昏過去被潑冷水,再昏過去……

模糊的視線中,隻能看到牆壁上懸掛著的一點光亮,搖搖晃晃的,仿佛怎麼都沒有熄滅的時候。

四肢像是被碾過般的疼,身前和後背的肌膚也火辣辣的,被冷水淋過一次又一次,她已經沒有了太多的知覺,甚至不知道那胳膊和腿還是不是自己的。

韶光睜開腫得老高的眼皮,臉頰也是腫著的,額頭在淌血,順著臉頰滴在地上,滴答滴答的——那是被金瓜錘擊在頭頂造成的傷口。隻是輕輕的一下,耳目轟鳴間,就沒有了意識。然而她知道,倘若那手持金瓜的宮婢下手再重些,她就醒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