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先生遇害,我也心如刀絞,但是,人死不複生,弟妹節哀順變吧!”
那一天,田貫人在口岸向差人哀求無效,無可奈何地隻好揮淚告別妻子和大哥,迫不及待地直奔闊別八、九年的家裏。
那個地處半山腰上大山窩裏的家庭和洗衣鋪,是那麼多年來一直讓他魂牽夢縈的故地、他從小到大居住和生活的地方。那裏有他父親的墳墓;有把他從小當成寶貝疼惜的劉爺爺;有他從小到大的生活設施;還有父母親親手建立起來、全家人賴以生存的洗衣鋪和他很多很多根深蒂固的童年記憶。整個大山窩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裏。整個山窩的地形地貌就象一張清晰地攤在他腦海裏永遠不能磨滅的地圖,閉上眼睛也能夠在屋前屋後、圍牆內外轉上幾個來回。整個大山窩裏沒有一處不印著他從小到大的足跡,沒有一處地方不曾留下他童年時代的樂趣。
到了離山窩最近的一個交通車上落站,汽車還沒有停穩他便迫不及待地拿起自己的行李從汽車上跳了下來。越是接近大山窩,他的心裏就越是緊張。馬上就要回到自己闊別多年的故裏,馬上就能見到他那可敬可愛的劉爺爺了。他在馬路上一邊奔跑一邊找尋他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大山窩和綠色圍牆。劉爺爺還是分別時那樣精神健旺、終日坐在洗衣車間門口的涼亭裏喝茶、等待著他心中牽掛的親人嗎?他在設想著劉爺爺見到他回來時的狂喜勁頭,腳步不自覺地加快,飛也似地往大山窩跑去。
這裏的大片山林經過八、九年的戰爭磨難,到處傷痕累累、樹林凋零。原來一片油綠旺盛的山林,到處顯現出曾經遭受強盜摧殘的頹敗景象。被日本強盜的炸彈炸過的地方隱約可見炸彈爆炸後留下的一個個彈坑和戰火燒灼過的痕跡。
當他走到山窩口時,呈現在眼前的景象簡直把他嚇得昏死過去了。
我的天哪!哪裏還有自己所熟悉的家?哪裏還有洗衣鋪的蹤影?哪裏還能找到他從小到大生活過的痕跡?所有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東西都已無影無蹤了!他把行李丟在馬路上,渾渾噩噩地呆望著大山窩的一片廢墟,真想大哭一場。
父親親自設計和築就的綠色圍牆隻剩下緊靠山邊的一點點痕跡了,山窩裏麵全家人居住的房子和洗衣車間看樣子已經不複存在很多年,連斷壁殘垣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明顯是後來建上去的許多整齊有序的臨時建築的殘餘。看得出來,這裏曾經成為許多天外來客的住地,這些外來強盜在倉惶逃竄以後,留下了有如山丘一樣的垃圾,整個山窩裏臭氣熏天、一片狼藉。
他跑到父親安息的山坡上去。原來隻有父親的墳墓孤孤單單躺在這裏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增加了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墓?是什麼人把陰宅建在父親的墳墓旁邊,讓離世多年的父親也有了一個冥伴?
他在父親的墳前跪下默哀了許久,想起應該趕快去找一找劉爺爺。這裏早已麵目全非,沒有劉爺爺的落腳之住,估計劉爺爺已經回到他原來的住處去了。
他找到劉爺爺原先的住所,看見房門大開著,房子裏似乎有人在家,他高興地向屋子裏叫喊:
“爺爺------!奶奶------!爺爺在家嗎?”
劉言友的老伴肖氏正在家裏準備晚飯,突然聽到門口似乎有人向著自己家裏叫爺爺、奶奶,趕緊從裏麵走了出來。看見一個風塵仆仆、手裏提著行李的年輕人正向著自己的屋裏張望,估計是逃難剛剛回來尋找親人的年輕人。難道是找錯門庭了?老眼昏花,一時沒有看清來人的樣貌:
“你是誰,要找誰呀?”
經過八、九年的磨難,肖奶奶看上去比以前蒼老了許多,頭上原來花白的頭發已經變成全白。然而,看上去精神尚好,田貫人一眼就認出是肖奶奶:
“奶奶,你不認得我了?我是貫人!”
“啊!你是貫人!你真的是貫人嗎?”肖奶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側目而視,仔細辨認來人。
“我是貫人!我從鄉下回來了!”
“哎喲我的乖乖,沒有想到你回來了,一下子沒有看清嗬!我的乖孫,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就你一個人回來嗎?奶奶想你們想得好苦啊!快進來!房子裏亂七八糟,你就將就著坐一坐吧!”
“就我一個人回來!我們離開香港八、九年,不知道家裏變成怎麼樣了,我母親要我一個人先回來看看,所以我就一個人先回來了。”田貫人說。
“噢!我的乖孫,你還不知道吧!你們的家早就沒有了。就在你們全家離開香港的當年,日本鬼子的飛機在那裏扔下許多炸彈,你們家的房子和洗衣鋪在一片火海中夷為平地了。鬼子兵侵入香港以後,在那個山窩的廢墟上建起了兵營,駐紮了許多日本鬼子。鬼子兵進駐,那個地方便成了殺人的屠場、成了恐怖的閻羅殿。聽說日本豺狼在那裏用犬咬、槍刺、機槍掃射或者活埋,殺害了不知多少抗日人士。被殺害的人就地挖坑埋葬,整個山窩埋葬著無數冤死之人。鬼子兵走了以後,那個地方除了日本兵營留下的亂七八糟的斷壁殘垣和垃圾以外,就是恐怖的傳說了。聽人家說,晚上開車經過那段馬路,常常看見大山窩裏鬼火遊蕩,帶著血腥氣味的陰風凜然。現在,那裏就是一個鬼的世界,日日夜夜都有不散的冤魂在鳴冤叫屈,非常陰森恐怖,一般情況下沒有人敢隨意到那個地方去了。我大白天去給你父親他們上墳都有點毛骨悚然。”
“我去看過了。本來以為那裏還有我的家,準備檢點收拾一下,接我母親過來居住的,現在,那個地方一片狼藉,垃圾成山,確實住不得人了。我爺爺呢?他不在家裏嗎?”田貫人說。
“你爺爺麼?說起你爺爺就更加悲慘了。你們走了以後,那裏方圓一裏沒有人影,成了荒涼的無人區。我一再勸他回來這裏居住,但是,怎麼勸解他都不肯離開那個地方。他說那裏是你父母親從越南回來以後嘔心瀝血攢下來、扶持你家發達的黃金寶地;那裏有你父親的心血和期望,是你們母子兩人以後過日子的根基。他無論如何都要替你們守住那個家和洗衣鋪,待你們母子回來以後才有個落腳的地方。當時,你爺爺看見鬼子的飛機天天在天上盤桓,還以為它不會對這樣的山窩動武呢!誰知,豺狼一樣凶殘的日本人可能在天上看見洗衣鋪那條直指天空的煙筒誤認為是什麼大工廠,竟然在山窩裏扔下許多炸彈。我在外麵聽到消息跑回去時,老頭子已被車間倒塌的磚頭、瓦礫埋沒了。我叫來幾個同鄉朋友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屍體挖出來。兵荒馬亂,環境險惡,他實在死得不是時候。我心有餘而力不足,沒有辦法請和尚替他做法事超度,就把他草草地安葬在你父親的墳墓旁邊。對了!你有沒有去看看你父親的墳墓?你父親墳墓旁邊那座就是你爺爺的墳墓了,如果你能念及你爺爺曾經對你的依賴,以後你上墳祭拜你父親的時候,順便給他燒一點香紙就是了。”
肖奶奶悲傷淒戚、淚流滿麵地講述著劉爺爺遇難的經過,田貫人聽得全身顫抖、淚如泉湧。可憐的老人家自己沒有後代,把他的全部愛心都給了我們母子。出於長輩對後人的關愛,連我們將來的生活問題他都考慮得那麼周到,隻可惜人的心願到底無法與命運抗爭,他不僅沒有保住我們的生活根基,連自己的老命都搭進去了。
田貫人返回香港時曾經在想,香港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到了香港就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地頭,不愁沒有自己的落腳之處,不愁找不到飯吃,現在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錯了。八、九年的時間,據說天上不過就是八、九天,香港竟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己的家蹤影全無,好象從來就未曾存在過似的;原來在香港的親人四伯父一家早已去了英國,劉爺爺已經離開了人世;以前讀書時候要好的同學朋友走的走,逃的逃,在香港已經找不到他們的影子。自己回來就象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無處落腳、無地容身。雖然奶奶還健在,可是,奶奶一個老太婆好象鑽在老鼠洞裏住著那麼狹小的房間,多一個人連站腳都嫌大窄,哪裏可能讓自己住下來?自己從小長大的香港地方竟然變得那麼陌生、那麼冷若冰霜。他感到自己就象一條無主無窩的喪家之犬無處容身隻能流落街頭了。想到這些,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應該何去何從?他的頭腦裏一片空白,感到懵然。
在奶奶家裏吃過晚飯後,他非常煩躁地拿起行李,準備出去找個地方暫時呆上一晚,第二天再想辦法尋工尋找住地。
“乖孫,現在那麼晚了,你準備到哪裏去?有什麼朋友可以安置你住宿嗎?”
肖奶奶看他拿著行李要走,以為他還有朋友可以幫他解決住宿問題,要到朋友那裏去。如果真有朋友可以解決他的食宿和工作的問題,她當然會非常高興地送他出去。
“以前要好的朋友走的走、逃的逃,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二個?現在隻好先找間旅店暫時住一晚,明天再去找一找他們。”田貫人垂頭喪氣地說。
“哎喲,我說乖孫子!你這樣說奶奶就太傷心了!你爺爺不在就完全沒有把奶奶當成自己的親人了!既然你要去住旅店,以後就不要到奶奶這裏來。反正奶奶這個孤苦伶仃的孤老太婆與你非親非故,你是不可能瞧得起的,不要讓奶奶自作多情白高興了!”
聽到貫人要去住旅店,肖奶奶把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沉下,露出很不高興的神色。
“奶奶不要這樣說嘛!誰說我沒有把你當成親人了?現在我在香港已經沒有其他親戚朋友,隻有奶奶才是我最親的親人!其實我也很不願意去住旅店,可是,不住旅店我能住到哪裏去?”田貫人掃視著狹小而淩亂的房子非常為難地說。
“怎麼會容不下你?你看看那是什麼?”
肖奶奶指著她床鋪上麵那個堆放著許多雜物的架子接著說:“那裏是你父親當年剛剛來到香港時住過的地方,他曾經和你爺爺一起生活,在那裏住了好多年,因為沒有人住我才用它堆放雜物的。現在把那裏檢點清理幹淨,你怎麼就不能在那裏暫時住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