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聖瑛一邊說著批評兒媳婦的說話一邊把視線投向遠方的農會會址。在她的心目中,農會的會址,就象城裏的福音堂,是個聖潔高雅、人們敬仰的神聖殿堂。
吃中午飯的時候,一個堂叔的兒子士堂突然走了進來,對正在吃飯的阮聖瑛說:
“伯娘正在吃飯哪?今天上午我在民兵隊部開會,農會主席肖來福和農會的婦女主任陳瓊招特意跑進會議室來找我,要我叫你下午去一下農會裏,他們有事情要和你說一說呢!”
“啊!農會主席要找我?我從來沒有出去露麵,他們怎麼知道我還指名道姓要找我談話?”阮聖瑛驚奇地說。
“不清楚他們是怎麼知道你的,他們就是說要你過去一下。我看他們的態度親熱和藹,肯定不是什麼壞事。”田士堂說。
“好!我知道了!我吃飽飯就過去。士堂,下午你是不是還要去民兵隊裏開會?我想叫你淑芳嫂子去報名參加民兵,她不認識那些人,到時你代為引薦引薦好不好?”阮聖瑛說。
“沒問題的!其實,我們的隊長也知道嫂子的情況,曾經問我嫂子為什麼不去報名參加民兵?嫂子,你下午就過去吧,我今天要在農會值班,現在就要回去,你去到農會裏直接到民兵隊來找我,我會介紹隊長給你認識。”田士堂說。
“好的!下午我就去找你。”季淑芳說。
農會的門坪四周插著五彩繽紛的彩旗在迎風招展,四周牆壁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口號標語,門坪上人頭湧湧,人聲鼎沸。門口正有一批卷起褲腳,背著鬥蓬的青年漢子正在歡天喜地地敲鑼打鼓,旁邊有一個比較長成的幹部手中揮舞著小彩旗呼喊著指揮打鑼鼓的人們排隊集合,看他們的裝束樣子是準備敲鑼打鼓出去巡遊宣傳的。農會的大門口車水馬龍,人進人出,十分熱鬧。一群一群原來貧窮如洗的農民正興高采烈地捧著分到的物品用具出來。裏麵正在分東西,大門外麵卻有一些膽小怕事的本分農人既想又怕的站在一旁觀望,不敢向前領取。他們是害怕那些有錢人秋後算賬,要來找他們負氣。有一個農會幹部,手裏拿著鐵皮做的圓錐形傳聲筒,站在一張八仙桌子上張開喉嚨大聲疾呼地動員說服:
“人民的江山是鐵打的江山,反動統治階級和地主惡霸已經被人民打翻在地又踏上一腳,永世不得翻身的了。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從我們勞苦大眾身上剝削去的,都是勞苦大眾用血汗換來的,現在把它拿回來歸還大家天公地道------。”
阮聖瑛來到這樣的場合裏,心裏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莫明其妙的緊張和激動。她的生活太困難了,看到那麼多吃的、用的東西一點都不想就是死了神經的人了。但是,她又十分害怕那些人取笑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分得這些財物的人,都是本地苦大仇深,受剝削壓迫最重的農民,正如那個幹部所說的,地主老財的財物都是從他們身上剝削去的,現在把財物返還給他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自己算是什麼角色?有什麼資格心思欲欲?
阮聖瑛正站在門口看著分東西的場麵發呆,突然有一個年齡與她不相上下的婦人走到她的身邊,滿臉笑容,和藹可親地同她搭訕:
“這個老妹子,你就是老田屋田信雄的媳婦阮聖瑛吧?”
“是的!我就是田信雄的太太阮聖瑛。你怎麼認識我的先夫?他在二十多年前已經在香港去世了。我在抗戰初期從香港回來避難就一直留在鄉下,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所以認識我的人不是很多。”阮聖瑛拘謹地說。
“我叫陳瓊招,在農會裏做事的。田信雄跟我從小一起長大,他的情況我再熟悉不過了。”
原來陳瓊招是小時候被貧窮的娘家賣到本村做童養媳的女人,在本村長大。她的年齡與田信雄差不多,田信雄少小時候的名氣在村裏無人不知,她當然也知道一些,她說她同田信雄從小一起長大雖然有些言過其實,但是,也沒有差到哪裏去。
“啊!你就是婦女主任陳瓊招?久聞大名,如雷貫耳。我有好多說話想跟你訴說,可惜就是無緣接近。現在你們的工作那麼忙碌,想說的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以後有空一定專門拜訪。”
“好的!今天確實沒有時間跟你詳談,我和農會肖主席叫你過來,隻是想與你見一見麵,順便分點東西給你帶回去。等一會兒我帶你去見一見我們的鄉長兼農會主席肖來福同誌,大家互相認識一下,以後要互相關照著過日子的。”陳瓊招笑容可掬地說。
“你帶我去見農會主席我當然求之不得,你說要分點東西給我就有點感到無功受祿、愧不敢當了!我沒有受過本地財主的剝削,豈敢白受這些財物?”
陳瓊招的說話使阮聖感到非常驚奇。自己雖然從香港回來十多年,但是,從來不會耕田種地,農會的事情自己從來沒有去過問,每次農會開會也沒有人來通知自己。在她的心目中,現在農會把地主老財那裏沒收來的財物分給貧困農民,是無可非議的。象自己這個工不象工農不象農的外來女人,即使自己的心裏再想也沒有權利去享受這些財物嗬!
“什麼白受這些財物?象你家裏這樣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的貧農家庭都不能享受這些財物,還有誰有資格享受?農會領導對你家的情況已經研究討論過了,分給你多少隻是農會對你的一點心意,你不要嫌少就是了。”
陳瓊招一邊說一邊拖著阮聖瑛往分財物的會場裏走去。走到正在主持分東西的幹部麵前,把阮聖瑛介紹給那個幹部:
“範會計,這個是老田屋的阮聖瑛,你看一看應該分給她什麼東西,分給她吧!”
陳瓊招把阮聖瑛帶到分東西的場地交代了幾句就走進裏麵辦公室去了。
按照農會預先定下的數額,阮聖瑛從幹部那裏領到了一大堆物品,有吃的、有穿的、有用的、還有幾件耕田種地必不可少的農具。她高興得不得了,沒有想到,農會領導也沒有看衰自己,還能想到分點勝利果實給自己這個外國女人。
阮聖瑛領到一大堆物品,正在想著應該怎樣把這些東西拿回家去。她是沒有做過重體力勞動、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一看到這一大堆東西就有點犯愁。人家已經把那麼多的東西分給自己,總不應該希望他們派人幫自己把東西送回家吧!
就在阮聖瑛感到擔憂的時候,陳瓊招笑容滿麵地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她的身後還跟著季淑芳和田士堂。她風趣地笑著說:
“老妹子,你正在擔心怎樣把東西拿回家吧!我派兩個民兵幫助你,這一下你就不要擔心了。”
“陳大姐你真是諸葛再世,未卜先知、有先見之明,什麼事情都替我想得那麼周到了,我要怎麼感謝你才好?”
原來,陳瓊招早就料到了阮聖瑛的難處,要去民兵隊裏叫個老田屋的民兵來幫她。沒料到她的兒媳婦季淑芳報了名參加民兵隊,正在民兵隊裏開會呢!於是便把季淑芳和田士堂叫了出來。她接著說:
“老妹子,這些東西分給你還滿意吧?僧多粥少,分到這一點東西當然解決不了什麼大困難,要通過我們自己的努力去創造財富才能根從本上改變我們的貧困生活。除了這些東西分給你以外,還有你們墳塋背後一塊兩鬥種水稻田分給你。他們正在丈量劃分,等一下你自己去看一看吧!這就是那兩鬥種水稻田的地契,你先收好。今天肖來福主任有事出去了,沒有時間見你,過幾天我再給你引見吧!”
陳瓊招說著便把一張蓋有大紅印章的“土地證”交給了阮聖瑛。
陳瓊招走了以後,阮聖瑛對著一大堆分到的物品和嶄新的“土地證”思緒萬千,心裏有了說不出來的激動。她從越南來到香港,又從香港來到這個非常陌生的中國鄉村,沒有想到在這個陌生的中國鄉村裏竟然受到新中國政府如此厚待。她回到這個鄉村裏,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雖然有大伯和大嫂子的關心和愛護,然而生活貧困、自身難保的大伯和大嫂子要解決自己的永久性困難也是愛莫能助。擁有田地是她夢寐以求,想了很長時間的事情。多少年來,她一直在暗暗拚搏,節衣縮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買回一塊可以維持子孫生存的田地。然而,在戰亂連綿、極度困難的時期,要通過自己的打拚去擁有田地談何容易?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現在,農會領導一句話就把自己連做夢都不敢想象的兩鬥種水稻田分給了自己,使自己家裏擁有一塊永久性的田地。雖然麵積不算很大,到底是自己家裏所有的,是自己作為一個女人來到異國他鄉所擁有的永久性田地,她怎能不對這個新中國政府千恩萬謝、感恩戴德?
田乳敬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回來了。阮聖瑛在家鄉受到新政府的照顧,分到了田地,心裏特別激動,特別想把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趕快息告訴兒子。兒子當了幾年政府的罪人流亡在外,現在把他當成罪人的政府已經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那個政府要把她消滅在搖籃裏的共產黨政府,兒子一定會因自己的罪名自然消失而喜出望外。兒子對國內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知是不是已經知道?是不是應該結束流亡生涯回來和家人團聚了?不管兒子是否已經聽到這個特大喜訊,她就是想通過“水客”田老先生親自告訴他。可是,左盼右盼,就是盼不到田老先生回來的消息。她的心裏已經十分急切,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兒子身邊去,把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全部傾吐給兒子。
田乳敬對自己曾經承諾過的事情一般不會抱有說過就算了的態度。他在阮聖瑛麵前承諾過,一定要想辦法幫她與娘家重新取得聯係,一年多時間過去了,這件事情他一直記在心裏從來沒有忘記。由於種種原因,他幾次想去越南都沒有去成,每次回來見到阮聖瑛都有一種負罪的感覺,非常害怕阮聖瑛問起那件事情。雖然阮聖瑛可能早已把那件事情丟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卻覺得自己食言而感到無地自容。事實上,阮聖瑛常常盼望他回來,目的隻是想了解兒子在香港的近況,根本沒有希望他真的幫自己找尋越南的娘家。知道他是靠做“水客”生意尋食使的人,自己在談話中隨便同他說了一些越南娘家的情況,又沒有承諾給他酬金,他哪裏有這樣的閑工夫特意為了自己的事情跑去越南?
越南地方有很多家鄉的同胞,田乳敬在越南不可能接不到生意,不過就是路線比較偏僻,沒有順路可走。到越南去隻有專線行走,田乳敬自然就去得沒有那麼頻密。
這一年夏天,田乳敬到越南去了。他辦完了自己應該辦的事情,就向一個比較講得來的同胞郭懷安打聽阮聖瑛娘家的消息:
“懷安兄台,你在越南做藤業生意幾十年,對你們行業中的老板應該非常熟悉的了。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你們行業中的本地老板,不知能不能幫一幫我?”
“老先生你想打聽哪個老板?在河內城裏,要找其它行業的人可能有如大海撈針比較困難,你說做藤業生意的本地老板可就屈指可數,要找他們應該不是很困難的事情。你老先生做的都是自己同胞的生意,不知因什麼事情要找本地老板?”郭懷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