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士兵們不肯離去,大家隻是向後稍稍退了退,依舊注視著躺在地上的校尉。王經知道,這個時候誰也不會回去的,大家從沒有想過沒有李校尉的鎮胡營回事什麼樣子。盡管平日裏王經也沒有少在心底裏埋怨校尉的粗鄙暴躁、蠻不講理,而現在,他還是希望這個粗魯的漢子能忽然跳起來,和往常一樣揮著拳頭罵:“他娘的都聾啦,回營!”
可這已不可能了。李校尉還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老棗趕緊改變策略,對李承嗣說:“你趕緊把校尉背到郎中那裏,我把隊伍帶回大營後就過來。”
李承嗣明白老棗的意思,趕緊把校尉背起來。這時,大概是回光返照的作用,校尉突然醒了過來,咳出兩大口血,斷斷續續地說:“娘的……放……放下我……”
大家趕緊圍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把校尉放平在地上。老棗道:“李二,挺一會兒,弟兄們馬上把你抬郎中那裏。”
校尉吃力地擺擺手:“不用了……我那個包袱裏……有錢……幫我刻個碑。”
老棗勸慰道:“莫瞎說……”還沒等把後半句話說出口,李校尉突然一把抓住老棗的手腕,借力坐起,怒目圓睜地指著河對岸喊道:“殺賊!”
眾人始料未及,趕忙伸手去扶,不料校尉竟僵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一塊石頭。李承嗣小心地把手伸到校尉脖頸處一摸,沒有一絲脈搏。李承嗣的手像被針紮了一樣縮回去,回頭驚恐地對眾人道:“校尉沒了。”
士兵們都愣在那裏,許久,突然從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隨後哭聲開始蔓延,直至全營人都如喪考妣地嚎啕起來。王經身處其中,淚眼婆娑間也不覺有些吃驚:三年來,他聽過鎮胡營的呐喊聲,廝殺時的咆哮聲,乃至受傷後的嚎叫,都不及這幫漢子的哭聲,氣壯山河,卻又讓人肝腸寸斷。
老棗癱坐在地上一言不發。校尉的死如同在他心頭紮了一刀,幾入當年失去自己的兒子一樣。但現在最讓他揪心的還不是校尉的死,而是在校尉死後,鎮胡營的士氣就像是斷粱之屋一樣一點點地在坍塌,老棗不知道,憑自己一己之力,能把這樣的局麵支撐多久。
趙成得知李校尉死訊時正在殺豬郎中的營裏,這是趙成每次大戰後必去的地方。在這裏,他得以一次又一次目睹戰爭最血腥的場景:鮮血淋漓的傷口、剛從活人身上鋸下的斷肢殘臂、劇烈抽搐著的傷兵、淒慘的哀嚎、痛苦到扭曲的臉……簡直就是把十八層地獄生生搬到了人間一樣。若不是因為自己是連雲堡的主將,若不是每次都有自己手下的兄弟受重傷,他才不願來這個地方呢。與這裏相比,趙成反倒覺得戰場是個樂園,雖然你死我活,但卻也快意恩仇,不似這地方,零刀碎割地折磨你的心,還不讓你掙紮叫喊。有時趙成簡直覺得,整個連雲堡軍最堅強的人不是那些手執陌刀的軍人,而是這裏鶴發白須的郎中!他能整天呆在這樣一個人間地獄卻安之若素,沒有一副鐵膽銅心是做不來的。
就在趙成恍惚地徘徊在傷兵中間時,一個士兵告訴他,李校尉戰死了。趙成猛地一驚,這個人怎麼會死!但隨即也就平靜了下來,怎麼又不會死呢?這裏是戰場,死是最平常不過的事了,它能隨時發生在每個人頭上,不管你是將軍還是士兵。死在戰場上,其實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總比死在醫官手裏強許多,李二若在天有靈,應該沒有什麼遺憾了吧……至少趙成是這麼看。隻是現在苦了老棗,趙成想,鎮胡營的大局,就要靠他一人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