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經想把習武埋了再走,但手邊沒有工具,倉促間隻找到一麵丟在地上的旗幟——居然是高仙芝的“高”字帥旗。王經把它扯下來,裹住習武的屍首放在一邊的土坑中,又匆匆找了些石頭堆在上邊。不知為什麼,王經突然心生快意,覺得自己仿佛埋葬的不是習武,而是高仙芝了。這麵高字旗曾經讓他激情澎湃,但現在自己卻無比憎惡它。王經想:就當是把高仙芝作了習武的陪葬吧,這麼多人因他戰死,隻有他入了土,亡魂才會得到安息。
王經把石塊堆成一個圓形的石塚。埋好後,他退後三步,對著土坑磕了幾個響頭,隨後扭頭朝東走了。走著走著,王經此時心裏漸漸地輕鬆起來,似乎是他已經把心裏兩年來攢下的很多東西,連同那麵高字旗一塊埋在了那片荒郊野嶺了。
怛羅斯一役,唐軍損兵折將。隻有五千人零零落落地逃出戰場,其餘半數戰死半數被俘——李承嗣、元輔仁等鎮胡營士卒皆在被俘之列。此役之後,唐朝在中亞的勢力急劇衰落,政令從此不西出伊犁河。而中亞的眾多國度,就此開始了整體伊斯蘭化的過程,至今亦然。
敗退,持續了十五天。
王經混跡在殘兵敗將中迤邐前行了十五天。這十五天裏,王經風餐露宿,饑寒交迫,如果不是強烈的求生欲望支撐,他幾乎要倒斃路邊了。
敗軍經過連雲堡,連雲堡的城頭已經飄揚著吐蕃的旗幟。吐蕃人趁唐軍新敗連夜襲取了連雲堡,而唐軍卻無能為力。高仙芝帶著殘部躲在大山的背後,直等到天黑才躡手躡腳地從山腳下溜過。在月光下,王經又看見了鎮胡營的營盤——一處被摧毀的殘垣斷壁。王經才離開它四十多天,但已經覺得隔了一輩子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對這個地方的回憶也已如那殘破的營盤一樣,竟連一樁連貫的事情都想不起來。甚至連老棗,李校尉,元輔仁等人的麵容,也變得模糊。王經覺得很難過,兩年來他早已熟悉的一切,已經土崩瓦解了,他現在又隻剩孤身一人了。這種孤獨的滋味,他兩年前已飽嚐過,真是不敢再嚐。王經也不知道今後該何去何從,是繼續從軍還是回歸故裏,他茫然無措。顛沛流離之中,唯一值得安慰自己的是:既然吐蕃占了連雲堡,那大食的追兵就有他們去擋了。
大食的追兵果然沒有再上來,敗退後的第十七天,唐軍越過了蔥嶺,回到了安西境內。高仙芝的手下開始分頭收羅敗兵,重新編入龜茲軍新營。願去的人都去了。王經躲在偏僻處猶豫不決:習慣上他是應該去的,但他又覺得自己似乎對軍營一點留戀之心也沒有。去了,無非又是在何年那月再出兵廝殺,或變成荒野枯骨,或就如軍中許多老卒一樣,戎馬倥傯直到兩鬢斑白。王經不想再這樣活下去了,他想安定一些,哪怕窮困潦倒也心甘情願。
於是王經決計不去。他脫下了穿了多年的戎服丟在路旁,換上老百姓的衣服,趁黑夜逃離了龜茲。啟程時,他隻吃了一頓飽飯,身邊沒有一點幹糧。他想再聽一次天命,如果天意決定他應該離開軍營,那他在路上就能找得到吃得;若是找不到,就說明他違背天命,那他就回來繼續當他的兵,再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