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救世者:從娜烏西卡到荻野千尋(1 / 3)

救世者:從娜烏西卡到荻野千尋

封麵故事

作者:李偉

電影《風之穀》劇照電影《千與千尋》劇照娜烏西卡

“空氣中的憤怒平息了。”娜烏西卡的身體緩緩升起,數隻巨大的王蟲伸出觸角為娜烏西卡療傷,鋪成了一望無際的原野,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她慢慢蘇醒,張開雙臂,兒時的歌謠再度響起。古老的預言終於成真——那個拯救世界的聖人,穿著藍衣,飄然降臨在一片金色的大草原上。娜烏西卡不可思議地複活了,苦難中殘存的人類等到了他們的救世主。於是,風重新回歸,“風之穀”重獲生機。

1984年,宮崎駿在《風之穀》中塑造了拯救人類的少女娜烏西卡。這部全長兩個小時的《風之穀》是宮崎駿動畫的開山之作,而娜烏西卡也在此後的十餘年間成為日本動漫人氣最高的人物。很多年後,宮崎駿在接受采訪談及影片的結尾時說:“我並沒有打算將娜烏西卡塑造成聖女貞德,我一直想要排除宗教色彩,但是到最後關頭卻仍然讓它變成了一幅宗教繪畫。其實我是很猶豫的。”

按照宮崎駿的原意,娜烏西卡形單影隻衝向蟲群的時候,影片就結束了。但製作人覺得觀眾會覺得故事沒有講完,觀眾意猶未盡。於是娜烏西卡被超自然的力量複活,成為傳說中走在金色草原上的“救世主”。其實,恰恰因為娜烏西卡形象的完美性,才使其滿足大眾娛樂的趣味,成為耀眼的明星。

《風之穀》故事的設定,在最開始就帶有極強的宗教色彩。上帝七天創造了世界與人類,而人類世界則毀於高科技的“七日戰爭”。繁華的現代文明在1000年前被摧毀,大地被汙染,“腐海”——散發毒氣的森林——肆意擴張。殘存的人類被擠壓在生存的邊緣掙紮,他們不僅希望殺死腐海中的巨蟲,奪回土地,同時彼此之間互相攻占、殺戮,爭奪領導權。然而每一次與巨蟲的戰鬥都以人類失敗告終,城市不斷被摧毀,死去的王蟲又成為孕育腐海的苗床。最終,腐海的麵積不斷擴大,人類的空間與資源越來越小。

在這樣一個末世時代,風之穀就像一個世外桃源。海風吹過高大的風車,拂過青綠的農田,從高大挺拔的山穀入口傾流而出,將飄浮著死亡的瘴氣阻擋於山穀之外。得益於風神的眷顧,這裏成為少數幸免於腐海毒瘴的邊境土地。風之穀的公主娜烏西卡,從小就展現出了與眾不同之處。她能夠駕駛著輕巧的滑翔飛行器禦風而行,無拘無束。她喜歡徜徉於腐海森林的深處,如同在自家花園散步。

腐海是蟲族的世界,並非字麵上那樣汙穢不堪。恰恰相反,在宮崎駿的設計中,腐海卻如仙境般美麗。深廣的洞中到處都有發出熒光的孢子頂在芽上,茂盛繽紛,高大的蟲糧樹在午後噴吹出孢子流,飄飄揚揚宛若雪花。少女不禁童心大起,在這蟲糧孢雨中翩翩旋舞。娜烏西卡將孢子彈入試管中收集。她躺在王蟲褪去的蟲殼上,如同躺在溫暖的床上。腐海的守護者,各種巨大的蟲子就像森林中的精靈,寧靜而安詳。這個常人恐懼的禁地,對於娜烏西卡,就像白雪公主玩耍的森林,美人魚暢遊的大海。

2008 年7 月19 日,宮崎駿在《懸崖上的金魚姬》首映活動上與配音演員合影。左起:天海祐希、宮崎駿、奈良柚莉愛、山口智子

娜烏西卡沒有對腐海與蟲族抱有敵意。好與壞,並不以個體的角度作為判斷標準。對她而言,人不是萬物的尺度。她也因此獲得了與作為異類——蟲族溝通的特殊能力,通過蟲笛能使狂暴的王蟲平靜下來。她是人與異類之間唯一能溝通的橋梁,這種超能力的來源在於她的寬容心態。在她看來,腐海與蟲族自有其存在的理由,而不論有毒與否,都與人類無關。在這個意義上,她的生命並非屬於人類,而是屬於整個自然界。

娜烏西卡把帶回的孢子用純淨的土壤和水進行培育,在清潔的環境中,腐海植物不再有毒性,開出來各種美麗的花朵。後來她偶然掉落在腐海的地下深處,最終發現了腐海的秘密。菌樹的樹幹吸取著大地的汙穢,然後崩坍化作無害的細砂散落堆積,重新進入自然循環中,生生不息。腐海實際上是自然界的淨化器,而人類視為敵人的蟲族則是淨化器的守護者。因此,人類殺光蟲族燒毀腐海的企圖,無異於自取滅亡。

但事實上,人類社會的滅亡,究其原因,並非因為無知,而在於自身無盡的欲望。培吉特國地下發現了孕育“巨神兵”的神秘石,其威力近似於現實中的核武器。千年之前,人類社會的破敗就是因為“巨神兵”的使用。誰掌握了“巨神兵”,誰就擁有了統治世界的威懾力。野心勃勃的多美奇亞國公主庫夏娜發動了對培吉特的戰爭,以搶奪“巨神兵”。庫夏娜的理想代表了人類社會的共同願望:燒毀腐海,奪回土地。在人蟲大戰中,她也失去了一隻胳膊。

“巨神兵”是庫夏娜對抗蟲族的利器。她自認為真理在握,義正詞嚴,“巨神兵的消息已經世界皆知,如果我不來搶,自然有別人來搶”。冠冕堂皇的背後,是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

載有孵化“巨神兵”神秘石的培吉特飛機在風之穀墜毀,引來了多美奇亞軍隊的爭奪。風之穀的寧靜被打破,老國王被殺,居民被囚禁。驅走毒氣,帶來希望的風,也突然消失了。培吉特人不甘心失去“巨神兵”,他們使用了更加陰險的策略,通過在風之穀虐殺小王蟲,來吸引蟲族發動對多美奇亞軍隊的攻擊。

鋪天蓋地的蟲族憤怒地衝向了地球的遺族。庫夏娜的“巨神兵”在嘶吼中自爆,化作一團肉泥。危機時刻,娜烏西卡救下了小王蟲,以血肉之軀阻擋了蟲族的進攻,化解了它們的憤怒。她的自我犧牲最終感化了蟲族。於是,她複活了,成為了救世主。娜烏西卡的老師猶巴,一生浪跡天涯尋找救世主,沒想到就是自己的徒弟。

影片的最後,風之穀恢複了平靜,作為人類的希望而存在。

宮崎駿結識娜烏西卡,是通過巴奈德·艾維斯林所寫的《希臘神話小事典》這本書,隨即他便完全迷上了這個角色。在書中,娜烏西卡是自由自在的遊吟詩人。後來,宮崎駿又找來改編成小說的荷馬史詩《奧德賽》,卻讓他感到非常失望,因為原著中的派阿基亞公主娜烏西卡,隻是奧德修斯漫漫歸鄉途中遇見的諸多人物之一,她的形象並不如艾維斯林那本“小事典”中那麼耀眼。但宮崎駿心目中的娜烏西卡,其實是艾維斯林那本書中花了三頁半的篇幅來描寫的那位少女。在他的“小事典”裏,即使是像宙斯和阿基裏斯這樣重要的人物,也隻不過花了一頁來描寫。

後來,宮崎駿又把娜烏西卡和日本平安時代(794~1185)傳說中一個愛蟲的公主聯係起來,她的故事寫在了《堤中納言物語》中。這位少女始終奔跑在山野之中,“為了毛蟲化蝶而感動不已,而在社會上別人都把她視作怪人”。在宮崎駿心中,希臘神話中的娜烏西卡與日本的愛蟲公主逐漸合為了一體,成為風之穀的公主,擔負起拯救世界的任務。

在《風之穀》中宮崎駿提出了一個宏大的問題:如何拯救世界?是以“正義”的旗幟,對世界進行徹底的淨化,用武力打碎舊世界建立新世界,還是用寬容、平和、忍耐與理解,去維係一個複雜、共存的生命共同體?

娜烏西卡在尋找淨化世界的可能性,她並沒有否定淨化世界的計劃,她隻是修正了人類過於自大而一廂情願的想法。腐海依舊會逐漸擴大範圍,直到世界被淨化幹淨的那一天。至於人類能否活到那個時候,已不是娜烏西卡一個人能負責的了。而那些以“正義”名義而進行的征伐,恰恰是需要懷疑的,在這背後究竟隱藏了多少個人的野心與欲望?

在《風之穀》中,宮崎駿讓娜烏西卡以救世主的姿態扛起了“反人類中心主義”的大旗。人不應該是萬物的尺度。人不可能離開汙垢而存在:“我們就像蚊子,如果水太幹淨或是太髒都無法存活。我們活在兩個極端之間。人類不能活在完全純淨的生活中。”

宮崎駿在一次訪談裏說:“如果你遇到一個被遺棄的孩子,這時你能救助他,但是如果你試圖救助他今後所有的危機,那就是愚蠢的事了。生活是殘酷的,絕望是必不可少的組成元素。如果我們幹預它,試圖把有害的因素去除,無法預見的問題也許就會到來。”

不過,宮崎駿還是創造了一個具有神性的完美人物,化解了所有衝突,這樣至少可以給問題一個解決方案。娜烏西卡之所以成為救世主,在於她的博愛。她的種種之愛不分等級與種族,沒有同類和異類的差別。她會努力去救傷害了自己家鄉的仇人庫夏娜,也會去救差點將自己打死的阿斯貝魯。她保護鄉親們的生命,也不願王蟲被傷害。在她的心中,生命平等,不應該被胡亂殺死。她也寧願把自己的手指給狐鬆鼠撕咬,如同佛祖割肉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