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的烏合之眾(1 / 1)

受人之托,特意到書城找一本剛出版的新書,未曾想,花了近兩個小時也沒有找到。在我們的感召下,幾位熱心的樓層管理員也加入了尋書行動,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到了不得不空手而歸時才猛然醒悟,那麼大一個書城,偶然碰到一百本書也不希奇,要有目標地尋索一本卻談何容易!即便是知道了它的名字,在電腦中也看到了它的蹤影,它明明就在這書的密林之中,要找到卻也不易。

這讓人想起博爾赫斯的《沙之書》裏的一句話: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地點是樹林,進而讓人想起嘈雜喧囂的人群……有一個詞立時浮現在眼前——茫茫人海。是的,人一旦陷入這人海,就等於一粒沙陷入沙漠,一滴水跌入大海。沙漠有吞噬綠洲的力量,大海有衝決堤岸的氣勢,人潮也有摧毀一切秩序的潛能。而一粒沙卻找不到自己,每一粒沙都找不到自己;一滴水找不到自己,每一滴水都找不到自己;一個人找不到自己,每一個人都找不到自己。

他們因為眾多而力量強大,他們因為眾多也變得更加渺小——個體因為同類數量的增加而互相壯大,也因為同類數量的增加而互相遮蔽。一粒沙的生命因為沙堆而延續,卻因為沙海而喪失;一滴水的生命因為江河而延續,卻又死於大海;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因為群體而得以彰顯,卻又淹沒於芸芸眾生,甚至因互相踐踏而殞命。

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把那些喪失個性或被某種意識形態感染而聚合在一起的人群稱為“烏合之眾”。“構成這個群體的個人不管是誰,他們的生活方式、職業、性格或智力不管相同還是不同,他們變成了一個群體這個事實,便使他們獲得了一種集體心理,這使他們的感情、思想和行為變得與他們單獨一人時的感情、思想和行為頗為不同。若不是形成了一個群體,有些閃念或感情在個人身上根本就不會產生,或不可能變成行動。心理群體是一個由異質成分組成的暫時現象,當他們結合在一起時,就像因為結合成一種新的存在而構成一個生命體的細胞一樣,會表現出一些特點,它們與單個細胞所具有的特點大不相同。”個體的意識個性淹沒在群眾心理之中,群眾心理誘發出情緒,意識形態通過情緒感染得到傳播。一旦被廣泛傳播,意識形態就滲透到群眾中個體的層次,使個體喪失批判能力……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匿名狀態——這是孤獨軟弱的個體欲表現其力量時必須借助的途徑,也是個體表現短暫的虛假強大時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們在人群中將徹底喪失自我意識、身份乃至生命。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說過“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的話,此言極是。人之不同於其他動物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人的社會關係(姑且不論蜜蜂群體和螞蟻群體是否也配叫做社會),人是社會關係網中的結節,社會坐標係中的圓點;一旦失去了關係和坐標,人就失去了社會人的現實價值和意義,而隻是一個抽象的人的符號或動物個體。所以俗語有“龍遊淺底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的說法,失去了人類的關係,人與動物無異。

容易被人們忽視的是,在盲目湧動的人群——即所謂烏合之眾中,個體的人同樣是失去關係庇護的個體,在嘈雜擁擠的人群中,人更能體會到一種孤獨和無助。所謂“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隱,就是一種互相掩護,互為庇蔭;而真正要實現隱的目的,就是埋沒自己的才華,磨滅自己的個性,最終以徹底喪失自我而告終。

皇帝之所以為皇帝,總需要前呼後擁的一幫護衛和隨從來證明;實在沒有這些活的背景,器物和服飾也是身份的象征。所謂君子不重則不威,是說器物和排場不隆重,服飾不繁複臃腫,就不足以體現威嚴和威風。受製於這樣的重禮重服,對皇帝作為個體的自由當然是一種壓抑;無怪乎許多皇帝都有微服出行的衝動。微服即可隱身。微服就是輕裝簡從,而微服的誘惑力和微服的危險性正在於此。

在明處的皇帝固然容易受到意料之中的攻擊,微服私訪中的皇帝則難免受到意外的傷害。因為,處於匿名狀態的皇帝獲得了作為一個自然人的自由,卻失去了特殊身份的庇護,因而是刺激的,也是危機四伏的。

書可以是有生命的活物,如果它能獨立存在,或有幸被置於讀者注目的焦點;書也可以是沒有生命的“僵屍”,如果它不幸卷入書的烏合之眾,與眾多的同類互相遮蔽乃至踐踏致死。這是一本書的命運,一本生於信息爆炸時代的書的宿命。

幸而人略有不同,人永遠不會停止與這樣的命運相抗爭;雖然人也有宿命,但是人,卻從來不會就那麼輕易地乖乖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