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性的二次大戰期間,我在一片森林裏度過了孩童時代。那片森林位於日本列島中的四國島上,離這裏有萬裏之遙。當時,有兩本書占據了我的內心世界,那就是《哈克貝裏·芬曆險記》和《尼爾斯曆險記》。
①該文為作者於1994年12月7日在斯德哥爾摩瑞典皇家文學院發表的講演全文,該講演標題直譯為《曖昧的日本的我》。因文章中多處借此標題進行對比說明,為便於理解,除標題外,文中各處直譯為《曖昧的日本的我》——譯注。一、兩個預言的實現
通過閱讀《哈克貝裏·芬曆險記》,孩童時代的我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合法化的依據。我發現,在恐怖籠罩著世界的那個時代,與其待在峽穀間那座狹小的房屋裏過夜,倒不如來到森林,在樹木的簇擁下進入夢鄉更為安逸。而《尼爾斯曆險記》中的少年,則變成了一個小不點兒,他能夠聽懂鳥類的語言,並進行了一次充滿冒險的旅行。在這個故事中我感受到若幹層次的官能性的愉悅。首先,由於像祖先那樣長年生活在小島茂密的森林裏,自己天真而又固執地相信,這個大自然中的真實的世界以及生活於其中的方式,都像故事中所描繪的那樣獲得了解放。這,就是第一個層次的愉悅。
其次,在橫越瑞典的旅行中,尼爾斯與朋友(野雁)們相互幫助,並為他們而戰鬥,使自己淘氣的性格得以改造,成為純潔的、充滿自信而又謙虛的人。這是愉悅的第二個層次。終於回到了家鄉的尼爾斯,呼喊著思念已久的家中的雙親。或許可以說,最高層次的愉悅,正在那呼喊聲中。我覺得,自己也在同尼爾斯一起發出那聲聲呼喊,因而感受到一種被淨化了的高尚的情感。如果借助法語來進行表達,那是這樣一種呼喊:“Maman,Papa!Jesuisgrand,jesuisdenouveauunhomme!”cria?t?il。
他這樣喊道:——
媽媽、爸爸,我長大了,我又回到了人間!
深深打動了我的那個句子,是“Jesuisdenouveauunhomme!”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繼續體驗著持久的苦難,這些苦難來自生活的方方麵麵,從家庭內部,到與日本社會的聯係,乃至我在二十世紀後半葉的總的生活方式。我將自己的體驗寫成小說,並通過這種方式活在世上。在這一過程中,我時常用近乎歎息的口吻重複著那聲呼喊:“Jesuisdenouveauunhomme!”
可能有不少女士和先生認為,這樣絮叨私事,與我現在站立的場所和時間是不相宜的。可是,我在文學上最基本的,就是從個人的具體性出發,力圖將它們與社會、國家和世界連接起來。現在,謹請允許我稍稍講述有關個人的話題。
半個世紀之前,身為森林裏的孩子,我在閱讀尼爾斯的故事時,從中感受到了兩個預言。一個是不久後自己也將能夠聽懂鳥類的語言;另一個則是自己也將與親愛的野雁結伴而行,從空中飛往遙遠而又令人神往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
結婚後,我們所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弱智兒。根據Light這個英語單詞的含義,我們替他取名為光。幼年時,他隻對鳥的歌聲有所知覺,而對人類的聲音和語言卻全然沒有反應。在他六歲那年的夏天,我們去了山中小屋;當聽見秧鳥的叫聲從樹叢對麵的湖上傳來時,他竟以野鳥叫聲唱片中解說者說出的語調說道:“這是……秧鳥。”這是孩子第一次用人類的語言說出的話語。從此,他與我們之間用語言進行的思想交流開始了。
目前,光在為殘疾人設立的職業培訓所工作,這是我國以瑞典為模式興辦的福利事業;同時,還一直在作曲。把他與人類所創造的音樂結合起來的,首先是小鳥的歌聲。難道說,光替父親實現了聽懂小鳥的語言這一預言?
在我的生涯中,我的妻子發揮了極為豐富的女性力量,她是尼爾斯的那隻名叫阿克的母雁的化身。現在,我同她結伴而行,飛到了斯德哥爾摩。
二、孤立在亞洲
第一個站在這裏的日語作家川端康成,曾在此發表過題為《美麗的日本的我》的講演。這一講演極為美麗,同時也極為曖昧。我現在使用的英語單詞vague,即相當於日語中“曖昧的”這一形容詞。我之所以特意提出這一點,是因為用英語翻譯“曖昧”這個日語單詞時,可以有若幹譯法。川端或許有意識地選擇了“曖昧”,並且預先用講演的標題來進行提示。這是通過日語中“美麗的日本的”裏“的”這個助詞的功能來體現的。
我們可以認為,這個標題首先意味著“我”從屬於“美麗的日本”;同時也在提示,“我”與“美麗的日本”同格。川端的譯者、一位研究日本文學的美國人將這一標題譯成了這樣的英語:Japan,theBeautiful,andMyself。雖說把這個句子再譯回到普通的日語,就是“美麗的日本與我”,但卻未必可以認為,剛才提到的那位嫻熟的英譯者是一個背叛原作的翻譯者。
通過這一標題,川端表現出了獨特的神秘主義。不僅在日本,更廣泛地說,在整個東方範圍內,都讓人們感受到了這種神秘主義。之所以說那是獨特的,是因為他為了表現出生活於現代的自我的內心世界,而借助“獨特的”這一禪的形式,引用了中世紀禪僧的和歌。而且大致說來,這些和歌都強調語言不可能表現真理,語言是封閉的。這些禪僧的和歌使得人們無法期待這種語言向自己傳遞信息,隻能主動舍棄自我,參與到封閉的語言之中去,非此則不能理解或產生共鳴。
在斯德哥爾摩的聽眾麵前,川端為什麼要朗誦諸如此類的和歌呢?而且還是用的日語。我敬佩這位優秀藝術家的態度,在晚年,他直率地表白了勇敢的信條。作為小說家,在經曆了長年的勞作之後,川端迷上了這些主動拒絕理解的和歌,因而隻能借助此類表白,講述自己所生存的世界與文學,即《美麗的日本的我》。
而且,川端是這樣結束講演的:有人批評我的作品充滿虛無,可它卻並不符合西方的虛無主義,那是因為經過了禪的緣故。我覺得,這裏就有直率和勇敢的自我主張。他認為,雖然自己植根於東方古典世界的禪的思想和審美情趣之中,卻並不屬於虛無主義。川端特別提出這一點,是在向阿爾弗雷德·諾貝爾寄以信賴和希望的未來的人類發出心底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