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來自衝繩之“魂”(1 / 3)

一、十年後的《衝繩劄記》

我在柏林教冬季學期的時候,教室裏總有人向我打聽衝繩的事情。這次我在衝繩逗留期間,也一直都在回想我去醫院看望摯友武滿徹時的情景,我從年輕時便對武滿先生敬慕不已。

武滿先生對我說,在剩下的日子裏,他打算減少工作計劃。不論是交響樂、室內音樂,還是吉他曲或笛子演奏,他都已經很清楚地定下了作品的主題和。按照決定的主題和來創作,然後,把它們奉獻給那些願意側耳傾聽的人們。

他說:“你要是到了我現在這個年紀,也會這麼做的。日子雖苦,卻也過得很有價值。像我們這樣的工作者,晚年還能做些什麼呢?”

如今,我也到了這個年紀,正在考慮要按照武滿先生的話去做。首先,我選擇衝繩來寫一篇具有時事報道性質的散文,同時,我也定好了文章的。

三十歲那年我第一次來到衝繩,接著又去了幾次,然後,我就寫下了《衝繩劄記》。如今,我不得不說,這本書是非常感性和倫理性的。它反映了一位生活在本土的小說家在衝繩所受到的衝擊,即被陷入的沉思所累,又不由自主地將所有精力投入沉思之中。

然而,如今我的歲數已經比當年的兩倍還要大,每次想到這本書,總覺得留下了許多遺憾。時事性隨筆必須如實地抓住必要的問題,並提出解決的方法。年輕時的我隻想把“衝繩問題”當做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來進行解答,一邊歎著氣,一邊尋求著答案。

日本人在回顧近代日本和戰中、戰後——前六十多年和後五十多年——的祖先與自己的生存方式的時候,“衝繩問題”就會從根本處浮現出來,就連下幾代的子孫們恐怕也無法回避這個問題。而且,要說起當今的國際軍事狀況,日本人其實是躲在“衝繩之傘”的下麵的。

現在流行的新國際主義論調,與其說是由獨立的個人將宣揚和平與民主主義的憲法具體化,毋寧說是由“公”替代“個人”的國家主義來吸收憲法的精神,而衝繩人真實的雙眼早在很久之前就以一種苦澀的正確性看到了這一點。所謂日本人因戰敗而發生變化的看法隻不過是個幻影。

現在,作為這個絕對無法回避的“衝繩問題”的“燃燒的荊棘”而浮現出來的,就是新建海上直升機基地的問題。

在堅持腳踏實地地報道衝繩問題的記者和熟悉現場的攝影師的幫助下,我利用兩周的時間,從早到晚,會見到很多人。

女人們經曆了各種各樣的體驗——從衝繩的傳統祭祀和衝繩戰爭,到基地的漫長日子,還有對新基地的遷址的反抗。在男人們身上則體現了人類的寬容和人類對無法原諒的事物的抗議。

盡管我無法將所見所聞悉數記錄,但是,如武滿先生所言,我度過了雖苦卻有意義的時光。

二、“美麗言詞”的結局

在衝繩本島接近中央的地方,環繞著東西兩個港灣。在西側名護灣遼闊寬廣的南端,建有西方七國首腦會議的會場——萬國津梁館。東側大浦灣的大部分海濱基本上都被休瓦布基地的鐵絲網圍住了。所有出海的人都清楚那是一片環礁中的美麗的大海,但卻隻有極少的沙灘能供孩子們玩耍。

就在屬於民間土地的某片狹窄的海灘深處,有一座名為“守護生命協會”的小屋。實際上,就是由聚集在這間小屋裏的邊野古的人們,來決定現在的“衝繩問題”的核心,也就是海上直升機基地遷址問題的成功與否。

假設在西方七國首腦會議期間,克林頓總統問森喜郎首相——衝繩縣知事也發揮了禮儀上的作用,不過並不是直接問他——海上直升機基地計劃進展如何。森首相最坦率的回答就是:“我不知道計劃能否成功,不過,要是去問問東邊邊野古的那間小屋,他們那裏也許有答案。”

我想把它寫成和意識形態上的“反對基地”的樂觀主義以及老生常談的“苦澀的決斷”的現實主義都無關的東西。西方七國首腦會議結束之後,衝繩問題作為一個緊逼而來的具體的政治課題,對於日本政府而言,是一個最為棘手的難題。

沒有人反對把飛行基地從擁有幾所學校、人口密集的普天間遷出去。隻不過,就像封殺批評建設替代的新基地的聲音一樣,在日本本土,另有一股力量在大聲疾呼:正視日美安保體製!確立敢於承擔其負載的國民輿論!其中甚至還包括修改憲法第九條的呼聲。

本來以保障日本安全為目的的條約已經被政府確認為是強調日美“同盟關係”的條約,本來以日本的防衛、遠東的安全與和平為目的的東西如今被轉換成了對“亞太地區”危機的共同認識。新的指導方針和相關法案已經變成了現實,而對“周邊事態”的重新認識也早已確立。

接下來,日本社會的情況很明顯就是完全被兩種東西所充斥,一是處於攻勢的日本政府和美國政府的反對冷戰之後反而得到強化和擴張的遠東軍備的討論,另一個就是市民運動。其中就有關於海上直升機基地遷址的構想,然而,看一眼邊野古海岸便一目了然,即使將視野從名護市轉向衝繩縣全境,也不難看出要實現這個構思還存在著幾個事實上的難題。

今後,日本政府一定會使盡渾身解數、想方設法地實現這個目標。而美國政府應該不至於使用那麼露骨的手段。因為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種不可思議是由五十多年來在美軍基地的經驗和大田前縣政期間打通的不讓日本政府介入其中的傳達渠道所造成的——在美國的軍部和政府中起作用的不是關於日本政府的,而是關於在衝繩民眾能夠鬧事的想像力。

我在此次滯留衝繩期間,從不同立場的人們口中聽到了被稱為“爆發”的真實而恐怖的聲音。如今,居住在邊野古的溫和的人們,一方麵希望到內海來吃海藻的儒艮的故事能夠傳遍世界,另一方麵也承認衝繩已處於臨界狀態的現實。如果有人問我,你是否也期待“爆發”,我就會像所有衝繩的朋友們那樣,希望能夠避免這種“爆發”。誰人會希望那銘刻於史的悲慘事件再次發生在衝繩?——那些活著的證人,伴隨著對死者共有的淒慘的回憶,現在正坐在海邊的小屋裏。但是,現在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一種是對“爆發”的憂慮,另一種則是由於對有可能發生的“爆發”的想像力,反而成為造成“爆發”的壓力來源。

本土的日本人應該還記得那次可以稱作是“爆發”前身的集會,最後得到了理性的控製並避開了危機。1995年,在衝繩發生了美軍士兵強奸少女事件,八萬五千名衝繩縣民集體舉行抗議活動。大田昌秀知事站在集會的人群麵前這樣說道:“作為一名掌管行政的人員,我為自己沒能保護好原本最應守護的少女的尊嚴而表示深深的歉意。”

為了讓這句“美麗言詞”變成真正有內容的東西,日本政府和美國政府就應該采取與大田知事相同的態度,進行真正的補償。大田知事竭盡了他的全力,離開了,但是,那次事件的導火索就是普天間基地遷址會如何繼續的問題。如果這次有可能發生失去控製的“爆發”的話,那也不得不說是“美麗言詞”的一個結果。

從我第一次去衝繩到現在,我的年齡已經超過當時的兩倍。在此期間,我反複考慮這樣一個問題——這也是我此次旅行的動機——那就是我在七十年代出版《衝繩劄記》時想以解決無法解決的問題的態度來麵對的“衝繩問題”,當然,這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所謂“衝繩問題”,就是在戰爭失敗後,日本人為了保護天皇和日本本土,把衝繩給美國當做在日本和遠東擴大軍事力量的基地。這個問題一直延續至今。

寫文章的時候,我對這個問題視而不見也是枉然,更何況我也沒有這麼多的時間了。即使我活著的時候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我也想把解決問題的線索留給下一代人。如今,不論是在衝繩,還是在整個日本,“衝繩問題”是麵向將來的最重要的問題,為了尋求解決問題的線索,我來到了衝繩。

三、堅忍不拔的靈魂

在1995年抗議美軍士兵暴行的群眾集會中,有一名基督教徒被大田知事的話所感動,回答道:“暴行奪不走少女的尊嚴,因為那堅強的靈魂不會因此而受傷。”

這個人就是平良修牧師。據記載,在越戰最激烈的時候,他曾經擔任過新任衝繩美軍最高負責人的認證人。當時,他做祈禱,希望他是最後一位高等專員。他還說:“我們不能逃避通過這個就職儀式所反映的今日的現實。請各位不要逃避這嚴峻的現實,也不要被它壓得喘不過氣來,而是要勇敢地、主動地去接受它。”

在一個俯瞰大海的南部的村落,麵對著如今已是UFUZATO教會負責人的平良牧師,我終於提出了自己的問題——所謂靈魂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牧師這樣回答:“靈魂是深藏於人格內部的東西,即使人格在肉體上或精神上受到了傷害,它也不會受傷。我認為這就是靈魂。”

在第二次去衝繩的飛機上,我打開了初到衝繩時製作的卡片盒,裏麵有關於基地的情況和衝繩思想家的筆記,還有關於當時留在家中不滿三歲的兒子的智力障礙的內容。我當時很擔心,不知道對他而言靈魂的形成又將是何等情景。但是,經過了和兒子共同生活的日子,我想我已經準備接受平良牧師的觀點了。

在拜訪平良牧師時,據說最一般的提問就是:在日本本土信徒人數隻占百分之一的基督教,為什麼在祖先崇拜信仰深厚的衝繩的土地上會增加到百分之三到四的比例呢?除此之外,我還想問:作為神職人員,在衝繩特別需要做好哪些方麵的心理準備?

牧師對我說:“我想那是因為衝繩具有注重靈魂的風土和文化社會環境,而且,其背後是遍嚐艱辛曆史的人們,他們的內心充滿了靈魂的饑渴與呐喊。我們如何來傾聽這些聲音?我們有沒有將自己絕對化而排斥他人?教會一邊服務於‘我在此’的理念,一邊尋找與他人共生的道路。所以就必須有紮根於衝繩的福音。”

我還拜見了邊野古的“神人”,這位老婦人也在反對基地遷址的“守護生命之會”的海邊小屋裏工作。在“神人”侄女的家中,在設計得非常合理的客廳裏,我們進行了愉快的交談。“神人”告訴我她有一個寬容大度的好丈夫,每個月村裏向神祈禱的時候,她和前來參加祈禱的婦女一起喝酒到深夜也不會受到丈夫的責備。我們的交談就從嘮家常開始,自然而然地超越了現實的界限。

八十一歲的名嘉真末老人住在一棟時髦的房子裏,隔著一條麵海的陡坡,對麵就是濃密的森林。她指著房子的入口對我說,在祭祀祖先的清明節,有一個據說和美國人生活了很長時間的婦人——實際上她已經去世了——從那裏進來。那個婦人拿出禮物說,謝謝您的關照,但“神人”卻不能接受她的禮物。接著,她就行了三個禮,走了。不久,“神人”順路經過那婦人家中時,卻聽說死者非常介意那一次的突然拜訪。

在大阪的孫子得了心髒病,病情危急,“神人”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前去探視的時候,在家中的神聖之地——便所得到了孩子的靈魂,就用芒草和桑葉將其包住,用飛機運去,送還到插滿儀器和管子的孫子的胸口,孫子的病體便得到了康複。這簡直就是把衝繩戰爭和基地的現在同習俗和信仰結合在一起之後所描寫的目取真俊的《入魂》的世界。

“神人”六十五歲的侄女諸喜田京子女士一直都在做燃料生意,十五年前的某一天,突然覺得心神恍惚,魂不守舍,於是就去找“尤它”。“尤它”比“神人”更能理解老百姓生活中的煩惱和痛苦。京子女士一到“尤它”告訴她的跪拜的地方,那些祈禱的話語自然而然地從她的口中誦出,於是,她終於明白自己就是“神人”祖母的轉世。

參加祭祀的時候,心情就會像參拜清晨的太陽時一樣晴朗。如今,這個村落有四名“神人”在忙著舉行各種儀式。光是四月份就有全村出動的清明節、祈禱五穀豐登的十日UMATI,還有在收割完小麥之後的十八夜UGAMI。這是女人們舉杯歡慶的節日。

即便如此,值班的那一天,八十一歲的“神人”還是會去“守護生命之會”的小屋。我想基督教會的平良牧師對這片土地上所謂異教徒們的活動抱有同感。牧師說,這就是為了人類的繼續生存,如何活用衝繩的靈性的問題。

在衝繩的最後幾天,我把兒子光也叫來,開了一場音樂會。在此期間,我再次回憶起在我們這一家人中,靈魂是如何出現的。然後,我就開始考慮通過這篇文章來傳達這來自衝繩的“靈魂”之聲。

四、大正天皇的楠木

白天,邊野古的“神人”們有的開燃料店,有的在“守護生命之會”工作,他們做神事的地方叫做UTAKI(禦獄)。其中,齋場禦獄是最大最莊嚴的一處遺跡,它既是琉球國王朝拜日出之東方的聖地的場所,也是在祭祀上支持國王的女人——聞得大君新即位的地方。

時隔八年之後,我再次來到衝繩,令我感觸最深的不是被視為經濟振興政策成果的大量繁殖的建築群,而是在從那霸到名護的汽車路上疾馳時舉目遠眺所見到的闊葉林。在島的南部、知念半島東側的齋場禦獄更是濃縮了衝繩的森林景觀,即使對於我這個生長在四國森林中的人來說,也在那裏經曆了一種特殊的體驗,感受到了靈魂的顫栗和被撫慰的感覺。

其實這片森林在廢藩置縣之後曾經遭受過兩次滅頂之災。從明治三十二年(1899)開始、曆時三十六年的土地整理運動徹底改變了琉球王府的土地製度,當時的局勢混亂到連禦獄林也遭到砍伐的程度。另外,宣告衝繩之戰開始的美軍艦隊的炮火射擊破壞了為禦獄主要部分定型的岩石,而森林也頃刻間化為了禿山。

從明治末年開始,利用四十餘年的時間得以恢複元氣的森林在衝繩戰爭中再度消失,之後再花費五十年的時間恢複到如今的狀態——我不得不更驚歎於樹木的力量。我為這片帶來重生之地的力量而感動不已,那應該是與祖先崇拜的靈魂之力相呼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