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去紐約的時候,一位精通戰後日本狀況的美國知識分子對我說,最近有一本就曆史教育問題向文部省提出異議的書很暢銷,你聽了是不是很高興呀。我回答他說,不,我不特別高興。
不久前對文部省審定的中學教科書、特別是曆史教科書提出異議的各位專家並非暢銷書作家。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總有一些出了書卻不能暢銷的作者,其中也包括我這樣的並非專家的人,我們的任務就是要繼續發出如下所述的批評。
在日本舊憲法之下,超國家主義體製對亞洲做了些什麼?太平洋戰爭給外國帶來了怎樣的悲慘命運?日本國內從廣島、長崎及衝繩到東京,人民遭受了怎樣的苦難?教科書中並沒有詳細記述這些曆史事件的細節,因此必須把它們修改過來。
然而,現在持相反觀點的人的論調占上風。我們知道戰爭期間,日本人在包括朝鮮半島、中國、菲律賓等地逼迫當地少女當“從軍”慰安婦。而有些人認為應該把慰安婦內容從曆史教科書中刪除,他們甚至為此組織起市民運動。幸而人們為了抗議刪除慰安婦問題也掀起市民運動,才讓這個曆史事實至少在今年使用的教科書裏被寫了進去。盡管有人會為此感到難受,但是為了不讓曆史重演,日本年輕一代應當學到真實的曆史知識。
然而,正如那位日本通的美國人觀察的一樣,現在在日本出版界裏,與教科書問題有關係的國家主義論調非常盛行。最近,某大報紙所作的調查顯示,大多數國會議員讚成為修改憲法進行討論。可以說日本現在即將迎來戰後最大的體製轉換期。
因此,我要重新閱讀一下日本國憲法。盡管我現在還沒有參加媒體的憲法討論或者寫暢銷書的心思,但無論如何,憲法在日本遭受戰爭的嚴重破壞後還是給我們帶來重生的希望,因此我要從維護憲法的角度出發思考各種問題。盡管我至今已經多次提及憲法裏有關天皇的條款,但還是對此耿耿於懷。
不過,在此我並不打算深入討論憲法的問題,我想談一談日本人的想像力。但我還是覺得憲法裏“天皇是日本的象征,是日本國民統一的象征”這句話會給日本人的想像力——無論是宗教的想像力,還是文學的想像力——帶來一種決定性的製約。
問題在於“象征”這個詞。戰後的日本人每當在教科書中接觸到“象征”這個詞的時候,首先浮現在腦海裏的一定是有關天皇的條款。如果用肯尼斯·伯克的話來說,日語中“象征”一詞已被憲法、或者現在憲法下的國家體製塗上了戰略色彩並被文體化了。既然憲法在現實生活中如此深入人心,詩人以及小說作家就不能隨便用這個詞了。
雖然這麼想,但看到外語文章中“象征”一詞被賦予了緊張、豐富的含義時,我總是印象深刻。每當此時,我就又會想到日本憲法裏“象征”一詞是否用得太正規了。
在此我想引用一下最近讀到的關於“象征”的精彩的定義,盡管它稍微有些長。因為這個詞確實已被我經常使用,所以我覺得就不必再加括號了。據我所知,最近出版了肖勒姆①散文集的英譯本,下麵這段話引自該散文集中的一篇②。
①肖勒姆(GershomScholem,1897-1982),二十世紀最著名的猶太神秘主義研究學者,出生於德國柏林,在德國受教育並獲得博士學位,1923年遷居巴勒斯坦,死於以色列——譯注。
②《猶太教裏的救世論》(TheMessianicIdeainJudaism),ShokenBooks出版——譯注。象征群產生並成長於人類感情富饒的土壤上。具有精神意義的一個獨立的人的世界,圍繞他的世界的一切與他有關係的事物都被賦予有意義的內容時——此時,也隻有此時,這種意義就結晶了,並在象征中證明自己。無凝聚力的現實、人們的眼睛裏看不到任何特別的意圖的現實,是不能用象征的語言談論的。作為沉默的不成形的事物留下來。為了使這個世界的各種現象結晶為單純的、簡單的、表現特性的形狀,確實需要非常高度的緊張。人類的秘密的某些東西被集中到它的象征群中。它存在的本身就要求具體的表現。偉大的象征群在表現它的世界的統一中起著作用。
①以色列國旗上的五角星形狀——譯注。在這篇散文裏,肖勒姆所談的所謂的象征具體指的是“大衛之星”①。他用充滿頑強的信念和感情的一段話結束了散文,而我們這些非猶太人僅僅引用就需要有勇氣。肖勒姆在辯文中駁道,“有人說,比起‘大衛之星’來,代表滅絕和通往煤氣室的路標這些生命的符號才更符合做新國家的象征。”
“可是,也有可能考慮和上述觀點完全相反的問題。我們的時代裏,將痛苦和恐怖神聖化的符號具有照耀生命和指出重新建設之路的價值。在它高高升起之前,道路會把我們引向深淵。也有受到最後的侮辱並獲取偉大的一種象征。”
在日本國憲法中,“象征”這個詞並非像上述文章那樣用得切合實際。況且戰後時期日本仍處在危機之中,人們也沒能想起足以表現日本人世界的統一、有區別於憲法上條文的更偉大的象征。產生於人類感情富饒的土壤的成長的象征,作為與這個世界密切相關的東西表現我們所具有的鮮活的精神意義的象征,隻有在充滿緊張感的現實社會裏才能產生的象征,這樣的象征是不是日本國憲法裏的“象征”呢?我們必須重新認真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