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敦煌生涯——踏上敦煌之路
突然的電報
1946年冬天,我在四川省立藝術專科學校建築科畢業之後,1947年上半年我在成都潤記營造廠當技術員,四月份奉調到重慶總廠工作。這裏待遇不錯,廠裏免費提供食宿,每日三餐的飯食非常豐厚,但是山城重慶是長江沿岸三大火爐之一,七月份正是流火的季節,正當我熱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成都的友人發來電報,告訴我說敦煌藝術研究所招聘一個學建築的工作人員,雖然我對敦煌的情況一無所知,但它是一個學術單位,可能有進取的機會,於是借口回成都完婚提出請假申請。當時我是22歲的青年,也正是結婚的年齡,所以經理深信不疑,很痛快的準了我半月假期。8月4日我由重慶返回成都。臨行時有同學範誌宣、李其瓊來送行。
我到重慶工作是我第一次離家,匆匆返回成都,一是了解敦煌的有關問題,再就是看望媽媽和交往不久的一位女同學,並征求她們的意見。在上學的時候雖然聽老師簡略談起過敦煌,當時根本沒有在意,現在竟然要跋涉四五千裏路到那裏去工作,事出偶然也太突然,家人有點擔心是自然的事情。後來請教老師辜其一先生,他說道:“敦煌是一處規模很大的古跡,有很多的壁畫、雕塑和古建築,那裏有一個研究所,所長是知名畫家常書鴻,你去了以後可以搜集一些古建築資料,也可以學畫畫,但那裏太偏僻,可能比較艱苦,不要緊,工作兩三年就回來”。還勉勵我努力工作,說實在的當時我十分幼稚,帶著一種朦朧的憧憬決定了遙遠的敦煌之行。沒有料到這一決定竟成為我人生的巨大轉折,邁出了我五十多年敦煌生涯的第一步。
和我同時應聘到敦煌的還有黃文馥、歐陽琳和薛德嘉三位女同學,她們都是應用藝術科的應屆畢業生,雖然與我不同科係,但還是比較熟悉的同學,能夠結伴同行倒是很愉快的事。就當時的交通條件來說,從成都到敦煌是相當遙遠的路程,我們四位同學都沒有出過遠門,好在薛德嘉家裏在四川郵政總局有熟悉的人,可以買到川陝公路的郵政車票,乘坐當時的郵政車,是安全快捷的最好選擇。車是沿川陝公路經四川的新都、廣漢、德陽、綿陽、梓潼、劍閣過廣元出四川,在陝西境內經褒城、寧強到雙石鋪,到雙石鋪後就完成第一段行程。郵政車向北到寶雞,我們在雙石鋪下車後要另想辦法到天水,再到蘭州,這是第二段行程。前麵的路我們都不清楚,隻有走到那裏再打聽。
離開成都
經過一番商量和準備之後,我們一行男女四位同學於1947年8月12日終於走上了敦煌之路。那天早晨在成都暑襪北街郵政總局門前上車,有各家的家人、親戚朋友來送行,其中還有李承仙也來相送,當汽車開動前她大聲說:“敦煌見!”我們以為她是說著玩的,後來到了敦煌不久才知道,李承仙與常書鴻早已有了婚約,隻是我們一點也不知道罷了。
我們所乘的郵政汽車是一輛美國造的“小道奇”,進口的時間不久,車還是新的,是專門運送郵件的,因為郵件比較輕,可以附帶拉幾個客人以增加收入,上車前車箱的前麵已經裝了很多郵袋,七橫八豎的,我們上車以後大家把郵袋稍加整理,各人把自己的行李安頓好,這就是自己的坐位。車上除了我們四位同學之外,另外還有兩位國民黨的軍官及其家屬,一共八九個人,就這樣我們上了路。車子頂上加蓋了棚布,前後是敞開的,車行在川陝公路上,成都平原的田園風光盡收眼底。我是第一次走出成都市的北門,以好奇的眼光欣賞著快速移動著的景色。進入德陽、綿陽就告別了成都平原,全是丘陵地區了,當晚抵梓潼縣,因為薛德嘉是梓潼人,當晚就住在她家中,並受到很好的招待。
這是敦煌之行的第一個夜晚,雖經一天的顛簸有些疲倦,但思緒萬千,一時難以入睡。這次我放棄重慶不錯的工作,遠離母親、家人和朋友以及熟悉的城市,熟悉的環境,母親為我收拾行李,真切感受到“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情意。我對媽媽說:“我去那裏工作兩年就回來”,想不到這一去竟成永訣。我當時正在和音樂科的一位女同學交往,情感不深,沒有說什麼情意綿綿的話,但從此也就再沒有見麵的機會了。夜深人靜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輾轉不眠,思前想後,對於遠赴敦煌,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是什麼?
車過劍門關
由成都出發一路都是平原,經新都、廣漢之後,逐漸有了淺山丘陵,路過劍閣之後,走上了川北有名的翠雲廊,公路兩側有連綿不斷的老柏樹,兩人都合抱不攏,盤根錯節,蒼勁挺拔,據說是蜀漢張飛種植的。果真如此那這些樹就有一千好幾百年了,不管如何總是古人辦下的好事。一路上山明水秀,風光無限,行至一山穀的出口處,司機把車停了下來,我們下得車來,發現公路是劈山而成,路狹崖峻,路邊有一石碑,上書“劍門關”三個大字,是國民黨要員張群題寫的。山前是一片開闊地帶,地勢陡然下降很多,汽車沿著陡峻的公路蜿蜒而下,回首一望,劍門關隻是一道狹窄的山間縫隙,兩旁的石壁有如刀斬斧劈一樣,綿延不知多遠,形成川北的一道天然屏障,成為一夫當關的雄關。
夜宿荒村
離開劍門關,在到達廣元之前的一片開闊地上,天沒有下雨,可是行至一小河邊時,發現河水漲滿,淹沒了過河的小木橋。木橋本來就很簡陋,被水淹了以後,看不清橋麵的情況。為了安全起見,司機不敢貿然通過,隻有停在路邊等待山洪消退。這裏前不沾村後不沾店,天色漸晚車上的人們饑腸漉漉,公路兩旁全是即將成熟的苞米,但是無柴無火,苞米又不能生吃。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倒是司機多一些上路的經驗,領我們穿過幾個苞米地,終於找到了一戶農家。一個婦女正在作晚飯,我們向她說明情況,她為我們煮了一些雞蛋,並買給我們一些玉米餅子,又從一個大缸裏撈出一些酸菜。我看見酸菜拉著很長的涎水,心裏有點膩味,吃起來可是很脆但是又非常的酸,味道還不錯,也許是餓了吧!天色漸黑,仍然不能過橋,隻好夜宿車中。車外斜風細雨,雖當夏季,車中也漸有涼意,司機提醒我們,這裏太荒涼,睡覺警醒一點,以防不測。八九個人蜷縮車中,我也漸漸入睡,在朦朧中聽見有人打鼾,雨聲漸停,蚊蟲又開始襲擾,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車上,隻有任其侵擾攻擊。
在困擾中夜宿荒村直到天色微明,司機下車查看水情,洪水已經消退,小橋也沒有問題,在朦朧的曙色中汽車向川北重鎮廣元進發。廣元在嘉陵江的東岸,公路在西岸,車到嘉陵江的渡口,前麵已經有不少汽車停在路邊等待過渡,我們的郵政車直接開向岸邊等待渡船,旁的司機有點不滿的說:“唉!唉!你……”,我們的司機大聲回答說:“上邊有規定,郵政車過渡可以優先”,在上船之前,渡口哨兵來盤查我們,指著我問,你們幾個是不是一起的?幹啥的?到那裏去?我回答說:“是學生,一起的,到甘肅去。”同時我又把學校的證明給他看,他看了一下,說:“什麼研究所?”我說:“是藝術研究所。”他說:“什麼藝術?修腳、剃頭也是藝術。”我有點沉不住氣了,正待說明,司機在旁邊說:“幾個年青人到甘肅找個事幹,混碗飯吃。”然後又大聲喊道:“上車上車!渡船來了。”我也趁機離開了那個兵,急忙上了車。後來才知道,因為廣元是川北重鎮,是通往陝西的必經之路,渡口哨卡對青年人盤查得比較嚴格,要不是司機給我遞眼色,如果我和那位士兵頂撞起來,我可能要吃虧,總算幸運過了這一關。當晚住宿一小旅店中,夜間大風呼嚎,不斷有屋瓦被吹落和樹枝折斷的聲音。在成都平原我從未經曆過。晨起問堂倌,說廣元夏季的這種大風,名“公猛風”。廣元北麵是秦嶺,大概是受地形的影響吧!我也不知道。
到達雙石鋪
汽車沿著嘉陵江的右岸向北前進,在離廣元兩三公裏的山崖上密密麻麻的有無數佛龕,緊靠公路邊上的已經殘破不堪了,可能是修公路時受到的破壞。據司機告訴我們,這裏叫“千佛崖”,當時我就聯想到我們要去的敦煌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呢?我無法知道。在我去敦煌的路上,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的思緒,敦煌的洞子叫千佛洞,洞子一定是矮矮的深深的。我的老家新津有許多蠻洞子(古代的崖墓),我小時進去過,裏麵非常陰暗,我們幾個初出茅廬的同學一路上也老是議論這一話題,但是總也說不出什麼名堂,剛剛過去的千佛崖,多少給了點想象的參考。千佛崖過去不久,江麵越來越窄,山崖陡峻,公路是從山腰炸出的,路的裏側和上麵都是山岩,另一側就是下臨江水的深淵,公路很窄,勉強可以通過兩輛汽車。汽車在轉彎的時候還可以看見公路下麵山崖上有一排排整齊的方孔,同路的軍官告訴我們,那就是古人修的棧道。從此山高路險,難怪詩人李白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的感歎。車在崇山峻嶺之間蜿蜒盤旋而上,一會兒又逶迤曲折而下至深穀,峰回路轉,兩山之間距離的那麼近,似乎說話都能聽見。我們一行都住在成都平原,從沒有見過這麼高的山,這麼陡的坡。路窄彎急,我的心也懸的緊緊的。路是抗戰期間搶修完成的,道路相當簡陋,似乎整天都在大山中迂回爬行。不過山陡路險之中,秦嶺的險峻風光也值得令人讚歎。我記得在一處山穀中,有一處祠廟掩映在蒼鬆翠柏之間,其間殿閣聳峙,環境十分清幽,很像是神仙洞府。同行人告訴我們,這是張良廟。為了趕路,司機沒有讓我們下車進去觀光一下,真是可惜。
下午車到雙石鋪,據說這裏就是三國演義中的“街亭”。川陝公路到雙石鋪以後,向北可以到寶雞,向西北即進入甘肅經兩當、徽縣到天水,是川陝甘交通的三岔口。我們乘坐的郵政車的目的地是寶雞,在這裏我們就要和同行四天的司機分手,另找汽車去甘肅了。雙石鋪是一個很小的鎮子,這地方看起來很貧窮,街麵上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子,下車後有人帶我們去了一個旅店,實際上是一個小得可憐的雞毛店。爬了一段很陡的坡進入一個小門,門裏沒有院子,進門就是幾間小屋。旅店的女主人打開一間小屋,進門的兩旁各擺著一張床板。床板上沒有臥具,我們問有沒有好一點的房子,她說都一樣。不得已隻好將就住下,為了省錢,她們三人住一間,我住在她們隔壁的另一間,兩屋之間隻隔著很薄的板牆。我們四人都沒有出過遠門,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旅店,我心裏暗暗為安全擔心。住的問題勉強解決之後,明天繼續向天水前進還是問題。在天黑之前得找到去天水的汽車,經打聽雙石鋪沒有汽車站,過路的汽車就停在坡下的茶館門前。這裏地方很小,我很快就找到了茶館,門前就停著一輛既破又舊的客車,在茶館裏找著了司機,是一個頭發花白的小老頭,一口川東口音,還是老鄉。我向他說明情況,車是從寶雞到天水的,路線正好。但他說車上人滿了,我雖然出門不多,估計他不是說的真話,而是拿架子要我們買黃魚票(司機私自賣的黑票)。我向他說了些好話,請他幫忙。他問我是幹啥的,我說是學生,到甘肅謀生的。他聽了很義氣地說:“看在我們是老鄉的份上,明天一早你們就在這裏上車。”後來又講好了車錢,估計他多收了我們的錢,可是後來也給了我們一些方便,“黃魚”終於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