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屍先生
短篇小說
作者:小昌
從汽車站走出來,我就開始裝出一副可憐相。一路上,我沒有遇上哪怕一個可心的姑娘。隻好乖乖地看一本叫做《僵屍先生》的小說。封麵濃黑,左上角飄著一個紅色的骷髏頭,呈飄拂的姿態,像個斜體的大大的“羔”字。我一邊看書一邊吃瓜子,瓜子皮兒被我一一放進了垃圾袋裏,可到站後一起身,大腿上仍落滿了瓜子皮。坐我旁邊的女人也許在裝睡,我能聽到她咽口水的聲音,快到站的時候,我細細瞧了她一眼,發現她長得還不錯,要是讓她年輕十幾歲,我恐怕不會看一路的《僵屍先生》。瞧她胸脯鼓鼓的,小臉蛋因為氧氣稀少而酡紅著,我還是後悔看了一路的《僵屍先生》。臨到站的時候,我才跟她說上話,她一說話,就似笑非笑,好像別人不懷好意似的。後來我就懶得跟她說了。下車的時候,她突然又撒嬌似的說了聲拜拜,沒想到在她眼裏我還挺可愛的。我看著她的背影,想喊住她,問問她要去哪,看能留下個聯係方式嗎。可那對結實的小腿走得很快,我還沒來得及張口她就走遠了。
站在汽車出站口的陽光裏,我像不像被一根繩串起來的魚幹呢。出站口有個老乞丐,哈著腰一聳一聳地向我走來,康師傅方便麵的空盒子在我眼前上下抖著,裏麵有兩三枚一元硬幣,搖起來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風恰好吹了一陣,地上有幾個空空的便當盒四處翻滾,有一個還騰空起來。眼前穿灰色衣服的中年男人從三輪車上一躍而下,踩住了其中一個便當盒,破舊的皮鞋在地上打了個旋,騰起一腳,又踢中了白色的空便當盒兒,連踢兩腳,仍踢不到遠處,一步上來仍可以踢到,盒子相當固執,故意讓他踢似的。他索性不踢了,一屁股坐在三輪車,一條腿斜搭在三輪車把上,拿眼睛冷冷地瞧我。老乞丐見我沒理他,康師傅方便麵的盒子高揚起來,差點碰到我的鼻子。我說:“日,滾開。”我摸自己的鼻子,又讓他滾開。我能從他破舊的衣服裏,看到他幹垂著的陰莖。我迅速從他身旁溜掉,朝某個方向走去。
這個城市很少有陽光,今天被我碰上了。幾年前,我在這裏上過大學,交過一些朋友,很少注意天氣,等我離開這個城市,老聽他們說這個城市變壞了,很少看到藍天白雲,一年沒有幾天是晴的。沒想到我一來就趕上了好天氣。陽光在頭頂上照著,我隻好躲在陰影裏朝天上看,天也很藍,沒有一縷白雲。我在街上溜達,想去那所大學裏轉轉。
我知道,還有兩個熟悉的朋友在這個城市生活。她們都是女的,一個叫春紅,另一個叫丫丫。聽說她們都結了婚,丫丫還生了個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好多年前她就說想生個女兒,不知道生的是不是女兒,有沒有如願,或者想生女兒隻是隨便說說,說給我聽的。丫丫的老公是個一米六五的胖子,大約一米六五的樣子,我在網上看到過幾張親密照,倆人沒有一張不摟在一起的。丫丫身高不到一米六,她老公好像隻高她一點點,我在他們照片後麵還留了言,說:為什麼是個矮胖子。我很想再加上一句,是不是要學潘金蓮。我最終沒加那一句,怕丫丫惱羞成怒,說我是個大混蛋,再也不搭理我。照片上的丫丫一直在笑,笑起來挺好看,一邊一個酒窩,好多年前我就喜歡看她對著我笑,還發出嗤嗤的聲音,就好像有隻小老鼠正咬一隻編織袋。
春紅不認識丫丫。我也不希望她們認識,那樣的話我就會很被動,很多話都不能說了,或者不好意思說了。她在醫院裏做檢驗師,我去過她工作的地方。有很多顯微鏡和不知名的儀器,有人把尿送進來,有人把血送進來,還有人把身上某處的分泌物送進來。春紅戴一副醫療手套,一一接過去,再告訴他們一聲幾點取結果。有一次我去找她,她非要給我抽血,說免費檢查,我說我沒病,不想抽血。她說:“你是不是有乙肝呀,或者其他傳染病,要不然你為啥不讓我抽呢。”那時候她剛做上血液檢驗師,有些興奮。我不好掃他的興,讓他抽了好幾試管兒。沒過幾天,她就跟我上了床。
頭幾天,我在網上跟春紅和丫丫聊了聊,很少跟她們聊天了,一聊起來又聊個沒完。我一邊跟丫丫聊,一邊跟春紅聊,她們都覺得我喝醉了。其實我一滴酒也沒喝,自從離婚後,我就再也不喝酒了,我說我喜歡上恐怖小說了,春紅說:“這麼大人了,還看恐怖小說。”丫丫說:“別跟我說這個,我一聽恐怖小說的名字,就覺得不舒服。”丫丫越不想聽,我越想跟她說說,說說那本僵屍先生。
後來我說要來這個城市看看,她們都不信。我說要住段時間,她們更不信了。我一這麼說,她們就不怎麼跟我聊了,說要忙起來了。春紅說要是來就給她打電話,丫丫連這句話都沒說,隻是說:“又開玩笑,不理你了。”
大學新建了個大門,門口左右分別蹲著一個威嚴的石獅子。我呆在旁邊舉起手,剛好摸到獅子的眼睛。大門有很多根大理石柱子構成,是不是大理石,我也說不清,但摸上去很光滑,質地堅硬。我在大門口來回徘徊,保安看了我幾眼,就走了過來,問我是幹什麼的。
我說:“很多年前,我在這裏上過大學,上大學的時候,還沒修這樣的大門,它看起來好氣派。”保安一口東北口音,看我不像個好人,說:“你還上過大學?”我點點頭,他又問了一句。確認我是在撒謊,就帶我去登記。到了保安室,見到了一個嚴肅的中年男人正在玩手機。他喊他錢主任,說我老在校門口溜達不像個好人。嚴肅的男人更嚴肅了,臉板下來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好幾年沒來母校了,想來看看。”他很聰明,問我是哪個係畢業的,認識哪個老師嗎。我想起來教理論力學的女老師,長著幾顆大齙牙,屁股很大,叫李素娟,後來嫁給了一個食堂的廚師,老是打架。我說我認識李素娟老師,她的老公是個飯堂的廚師。看樣子錢主任認識李素娟老師或者她的老公,就說起了李素娟老師,說她現在已經調走了,這麼好的老師被調走了,真是可惜。我被放了出來,又見到了陽光。我走出了學校,回頭看那兩隻獅子,咧著大嘴要吃人的樣子。
在學校門口附近轉了轉,我就進了對麵的村子。村子又蓋了幾座新樓,除此沒什麼太大變化。我走得很快,有幾個人好像認識我,一直盯著我看,想要跟我打招呼,或者正等著我給他們打招呼呢。我假裝沒看見,繼續急急地走。左拐又右拐,小巷子越來越窄,我終於看到了那扇小窗戶。
鑲在小窗戶上的那塊玻璃已有了幾道裂紋,還落滿了灰黃的灰,已經不再反光。窗戶下麵寫滿了小孩子的字。有幾道簡單數學題,比如3+6=9之類的,還有個誰跟誰睡覺了的感歎句,句末有個大大的歎號。我在窗戶下麵愣了一陣,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兒。我踅過牆角,看到那扇大門沒有關嚴,仍是幾年前的樣子,隻是顏色變暗了。門上有成排的大圓釘,已露出了本來的麵目,像一個個拳頭。有個女學生從門縫鑽了出來,上身套一件睡裙,胸脯上印著一句英文“why always me”。幾年前,這所房子就這樣,總是開小半扇門,房客在門縫裏擠進擠出。房東是個老頭,不知道現在還活著嗎。他有個漂亮的女兒也應該大學畢業了,我順著門縫鑽了進去。回頭看頂門的柱子,仍是幾年前的那根,我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
有幾個學生正打著麻將,四開著門。有個女生冷冷瞧了我一眼,又垂下腦袋看牌去了。這棟五層的小樓有很多房間,數也數不清,我從來也沒認真數過。我轉過一個彎,就看到了103。103的門緊閉,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裏麵住。房東的老頭在我背後咳嗽了一聲,問我是不是要租房子。他拄著拐杖,背光站住。我一見他還活著,開心了起來,走到他身邊,問他還記得我嗎?他的嘴有點歪了,要得腦血栓或者已經得過還沒複原的樣子,說每句話都要很用力。他已經想不起我來了,我把鴨舌帽摘下來,把整個臉露出來,又問他還記得我嗎。他還是想不起來。又問我要租房子嗎,說他的房子價格公道合理,很多學生都喜歡在這裏住,不信就去外麵問問。我說103有人住嗎,他說沒有人,我說我就住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