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到大梁後的第一個夜晚,我失眠了。
有人說過,洛陽雖好,畢竟是他鄉。我不知道洛陽究竟有多好,但是既然有人這麼說,可見它一定不差的了。那個人之所以發出這種感歎,八成跟我一樣,也失眠了吧。
更何況,我比他還淒慘,至少他的洛陽肯定不錯了。而我們現在的大梁呢?哎……跟當年的安邑簡直就是天地之別。可是安邑隻剩下了灰燼。
……再也回不去……
我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大梁的,忘了,反正人總是要習慣的。後來,不知不覺間,大梁就成了我的新家鄉。而安邑,也漸漸模糊在人們的記憶中。
但我知道,有一個人忘不了,他忘不了安邑的繁華與輝煌。
於是,他從此再也不過問朝政,將政事一律交由信陵君處置,自己則一心一意飲酒作樂。
君王一旦要享樂,民間就有兩類人一定要倒黴了,一是壯丁,二是美人。誰叫壯丁有力氣建造玉宇瓊樓,美女有能力讓人神魂顛倒呢?
然後就是大興土木,閣樓上日日歌舞、夜夜笙簫,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估計一輩子也不知道“聲色犬馬”這四個字怎麼寫。
很早以前,我認識一個獨臂劍客,我問他,臂膀被割掉的時候,疼不疼?他說,不疼,因為我一直堅信它還在身上,並且一直找理由證明它的存在。不記得過了多少年,我才認清這個事實,我的肩膀沒有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說的很對啊,隻要自欺欺人,就不疼了。
再後來,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魏王了,因為他不讓任何人覲見,除了近侍和歌舞姬。以至於再次看見時,嚇了一大跳,哇!人的體態居然可以臃腫到那種程度,就像在鹽水中浸泡了幾千年的浮屍。當年,他也是謙謙美少年啊~~~
魏王可以說是天翻地覆了,不過,發自內心的覺得,這一切的一切,跟我關係不是很大。也許有人要罵我,怎麼一點愛國情懷都沒有呢?
就像一句古話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沒錯!每一個匹夫都應該為天下的興盛做出努力,因為國家興盛了,老百姓就能過上好日子了。但是,如果,國家興盛,老百姓的生活不見得有什麼起色;國家滅亡了,老百姓不見得有什麼損失,那麼是興是亡,關我們什麼事?
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如果一定要說安邑的滅亡對我有什麼影響的話,那便是素玉了。
她再一次出現在我眼前時,已是三年後。三年,我還是曾經的模樣,一個孤獨潦倒無家可歸的門客,仿佛注定要背負著相同的輪廓與剪影,生生世世永無出頭之日。而她,已經從一個懵懂嬌弱的少女,長成了清麗脫俗的仙子。
她不是一般的公主,她經曆過生死邊緣的徘徊,她目睹過國破山河在的悲愴與淒涼,於是,她的身上,自然少了深閨女子的嬌貴與刁蠻,多了一份內斂與平和。
如果山洪爆發,將人世間所有的記憶都衝刷殆盡的話,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再次相見的情形。清晰如斯,宛如昨日。
“公主,君上剛剛出去了。”
“我不是來找哥哥的。”她的聲音,就像穿堂而過的風。
“是。”我不敢多說什麼,也不敢多問,雖然我很好奇,不是來找信陵君的,那是來幹嘛的?
“想聽故事嗎?”她幽幽問道。
“在下洗耳恭聽。”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父王帶著哥哥們和我一起去山上打獵,那一次,哥哥一連打了十五隻野兔,深得父王讚賞。但是我卻暗自責怪哥哥,小兔子那麼可愛,怎麼忍心一連捕捉那麼多呢?於是,趁著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我偷偷溜進了關獵物的帳中,有許多兔子已經死了,但還有個別是活著的,於是我把那些活著的全都放了。後來父王知道了,還狠狠責備了我一頓呢。”
“公主果然心地純良。”我發自內心地讚歎。
她苦笑,“回宮後,這事也就漸漸被忘記了,我依舊過著錦衣玉食平淡無波的生活。後來,幾年後,父王感到體力不支大限將至,決定在有生之年做最後一次享受,於是,他命人砍伐掉山上的樹木,為他建築樓閣。後來,山上的樹木都被砍伐光了,幾乎所有的野獸都離開了,那裏隻剩下了一片荒蕪。可是,你知道嗎?某一天,我再次來到那個地方,我簡直想不到啊,當年被我放生的兔子居然還在,它們都沒有離開!我不明白,這個地方已經一無所有了,還有什麼是值得它們留戀的?為什麼要留在這裏等著活活餓死呢?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那些可愛的小動物仿佛看見了我,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向我跑來,圍著我打轉轉,就像看見了多年不見的朋友。我抱起其中的一隻,卻愣住了,原來它們已經饑餓到隻剩下皮包骨頭了。那個時候,我哭了,我俯下身,問它們為什麼不肯離開。它們似乎也聽懂了我的話,一個個舔著我的手與我的鞋,依依不舍。霎時之間,我明白了,原來它們一直在等我,他們一直在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