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視著他，他的眼眸深處，宛如碧清色的幽潭，不可窺測，不可探視，不可誑語……
刹那之間，我恍惚了。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在夜黑深處吸吮血液的妖魔？以欣賞別人的痛苦為樂的藥人？還是……像現在這樣，高華如雪，不染俗世任何塵埃的謙謙濁世之佳公子？
直覺告訴我，答案很快就要揭曉。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我不是拐彎抹角的人，”我冷冷道，“你也不是。”
“趙括輕敵，加上沒有實戰經驗。你回去後，隻要誘其深入，再守住隘口，斷絕趙軍糧道，不出數月，趙軍不戰自潰。”他靠近我，低聲道。
我有片刻的怔愣，這個人，享受著趙國給予他的一切尊榮，居然還是背叛了趙國，背叛了自己的軍隊。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什麼事是可信的？
“我很納悶，秦國給了你多少好處？”我很鄙視他，“你在趙國位極人臣，享有一切榮華富貴，列國百姓都對你愛戴有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要出賣自己的祖國？”
他轉過臉，背向著我：“秦國沒有給我任何好處，趙國也重來沒有虧待過我。我的一切，包括生命，都是趙國給的。秦國是我的仇人，是整個中原的仇人。它連年征戰，導致餓殍遍野生靈塗炭，天下人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所以我恨秦國，由始至終，都是痛徹心肺的恨！”
我發現，即使在表達強烈的情感時，他的臉色也同樣是無悲無喜，無愛無恨……平和如鏡，蕩不開一絲漣漪。
“那你恨趙括？想要借秦國之手除之？”我試探道。
他搖搖頭：“趙括是秦國的棋子，也是我的棋子。他死後，請好好安葬他。畢竟，他是無辜的，要怪，隻怪他生在了一個勾心鬥角的戰亂年代。如果換了任何一個年代，他的家族，他的才華，一定會讓他一生榮耀，無憂無慮。”
“這麼說，你早就知道我們的企圖？早就知道邯鄲城中沸沸揚揚的流言，是秦國間諜故意製造的？早就知道秦軍已經支撐不住，如果再不換下廉頗的話，秦軍必敗無疑？”我無法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是的。我早就知道……”他點頭，喃喃道。
“究竟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我苦笑。
“未來。”他的背影飄忽迷離，“知道世上最大的恐懼是什麼嗎？是對於未來，無法斷定，無法確定。我不知道，即使我現在舍棄了一切，將名聲、爵位以及生命都押上了賭注，是不是便可以成全我的理想。如果不是，那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啊……”
“你的理想……”我困惑了，還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
“是的，我要天下從此遠離戰火，實現統一。這個願望，”他轉向我，直視進我的靈魂深處，“隻有秦國才能幫我完成。”
“可你是趙國王室的後代，你是趙國人，卻一心想著秦國統一天下。萬一被人拆穿的話，你知道後果如何嗎？”我問。
“我知道，不過沒關係。人世間所有的尊榮我都享受過了，甚至到了厭棄的地步。有的時候，我真會空虛啊，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麼。你知道嗎？人生最大的悲痛，不是遭遇淩遲之苦，不是承受五刑之痛，而是無所事事的空虛。活著，如果沒有了追求，沒有了重心，那簡直比死還難受，真的。”
“難怪你和信陵君的信念都是那麼的偉大，什麼救蒼生於水火，什麼解萬民於倒懸，其實都是你們酒足飯飽後，無所事事時的消遣罷了。”我諷刺道，“當一個人連飯都吃不飽時，他最偉大的夢想，最堅定的信念，就是吃上一碗飯，而沒有精力去理會其它。”
“可我不懂的是，”我繼續道，“你為什麼不和信陵君一樣，選擇合縱？隻要六國聯手，齊心協力消滅秦國，你們的夢想不是照樣實現了麼？天下不是就太平了麼？為什麼你們卻要南轅北轍？”
“消滅秦國，需要多大的代價？秦國即使覆滅了，消亡了，那又怎麼樣？天下還剩下六個國家，由誰做主？”
我無言以對了……
這個問題其實不難發現，可是，世間有幾個人，可以像他這樣，超越了國界與時間，將問題抽絲剝繭，看得如此透徹！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親眼目睹了合縱興衰存亡的全部過程。漸漸開始明白，即使沒有秦國，即使沒有張儀的連橫策略，合縱依舊會土崩瓦解的。”他沒有理會我的震驚，繼續道，“你知道嗎？兩個人之所以會成為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擁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這個敵人，可能是饑餓、貧窮、孤獨、寂寞……而當這些困難和苦楚都消失了的時候，他們也就很難再維持那份友誼了。你看，合縱之後十五年，六國沒有了秦國的騷亂與侵犯，也漸漸恢複了攻城略地、開拓疆土的野心。於是，中原依舊陷入了戰亂……三年前，東海之畔的齊國，和漠北之濱的燕國，不是鬥到不可開交你死我亡嗎？六國之中，齊國和燕國是最大的仇人，多年以來一直沒有徹底化解過，原因很簡單，就是它們都遠離秦國，短時間內不會遭受到秦國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