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寒暑匆匆而過,像是很快揭過的厚書的兩張書頁。
\t隨著初冬、清晨時分降落到雙流機場的客機,我又一次回到了成都,這個令我魂牽夢縈,卻又懼怕回憶的地方。天幕陰沉,霧霾甚至令我喉嚨作癢。但潮濕的氣氛很快喚醒了我對這裏種種本能般的記憶。我終於意識到,這並不是我長久以來常常沉溺的夢幻。
\t我掖了掖不怎麼嚴實的大衣,站在行李托運機前等待自己老舊的皮箱,視線落在周遭花花綠綠的廣告牌上,一個個和成都有著某種關聯的詞彙語句不斷地撬動著我早已封鎖了的回憶,帶著輕微醉氧的朦朧,一陣陣恍惚席卷而來。
\t這二年裏,我沿著一條決然而堅毅的軌跡劃過自己的人生之路,而我身邊的一切,仿佛都發生著劇變……
\t當我將孟廳長、高予仁的犯罪證據遞交到中央紀委信訪室,並向公安機關自首交代我入室盜竊、竊聽的犯罪事實以後,我的心情並不像我想象中那樣翻湧,卻竟然是無比平靜、甚至是涅槃解脫的。
\t但故事並不波瀾壯闊,相反地,它顯得太過粘膩,甚至有些過分地可笑。
\t孟廳長如求自保,本應在文件丟失以後當機立斷地外逃,去那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裏——他轉移的資產早已換做了良宅美元。現在想來,之所以他猶豫不決,當是抱著僥幸的心理。他又如何甘願放棄自己這如日中天的權勢?他還年輕,他還有能力,他還有希望,當希望的坦途上某一塊小小的區域被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時,僅僅因此,要他離開這條大道,轉而崎嶇轉折的小路,他如何甘心?所以也許他隻是多耽擱了幾個小時、多糾結了幾個小時,被檢察機關控製時,他的車子正在外逃高速路的某個小小的加油站裏。經過漫長的調查、取證、審判,猶如一灘淤泥中掘出了一堆漚爛了的蓮藕,孟廳長的餘生將在牢獄中度過,連同於其共有經濟問題的關係網、高予仁及其和孟廳長有親戚關係的老婆,一並得到了法律的製裁。
\t而我被移交公安機關後,因坦白自首、盜竊物品不具備價值、竊聽行為情節較輕,又因揭發他人犯罪行為查證屬實、有立功表現,最終被免於起訴。
\t而這些分屬於孟廳長和我的裁決,就像沙漠中的雨一樣,總會到來卻來得太遲,直等得令人燥了整片心海。在這期間,我曾遭遇恐嚇、威脅,甚至僥幸逃脫兩次危險的暗算。直到孟廳長這棵腐朽的大樹終於徹底倒下,遮天蔽日般的枝葉也終於露出了被擋住太久的陽光。
\t用了兩年的時光,我終於做了一件對的事情。
\t……
\t拖著行李箱離開出租車,細雨如針,斜刺在裸露的皮膚上。麵前的住宅樓有些陰暗。
\t因提前在電話中說明來意,蘇小晴的父母親並沒有對我的到來有太多的詫異,當然也不會有絲毫的驚喜。盡管蘇小晴的沉睡於我沒有直接的因果關聯,但就像一本書的頁邊落在了漆黑的墨裏,每一頁的側邊上,都留下了不可消除的痕跡,我的人生,亦然無法消除這片不光彩的陰影,永遠不會。
\t因而麵對他們的我,始終無法用慚愧的靈魂,去支撐一顆低垂的頭顱。
\t蘇小晴依然躺在床上,像是童話裏的睡美人,唯一美中不足又令我揪心的是那根插在鼻腔、直通胃部的塑膠鼻飼管。盡管裹著厚厚的被子,依稀還是可以用目光感觸到她過分單薄的身子。她的麵容白皙、冷寂卻幹幹淨淨,顯是得以精心的照顧,就連每一根頭發似乎都經過了細致的梳理,相信她亦然不會有任何一塊久不得翻身而得的褥瘡。我依稀瞧出了幾分當年她初入職場時的模樣。不施粉黛、仿佛一塵不染,還是這樣的她好看得多。
\t回到客廳,我從隨身的小包裏取出托朋友從德國購回的鼻飼管,對蘇小晴的父母說道:“這種鼻飼管可以在體內滯留一個月的時間,比國產的好些,希望能幫到小晴,”跟著又將準備好的兩萬元現金輕輕擱在小幾上,道:“來得急了,也沒來得及給二老帶些家裏的特產,這點心意請務必收下。”
\t蘇小晴在院期間高額的醫藥費曾令這個不甚富裕的家庭幾乎崩潰,但高予仁被判決後,賠償金畢竟維持了治療、照顧蘇小晴的開銷,而蘇小晴病情穩定出院後,由父母親在家照顧,經濟壓力又小了許多。盡管如此,一個家庭的悲傷和清貧,仿佛隻要嗅一嗅這屋裏的氣味,便能在無聲中全然領悟。
\t蘇父沒有推辭,也沒有客套。他給我倒了杯熱茶,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翻找許久才找出空調遙控器,打開了可能很久沒有啟動過的空調。熱茶蒸汽伴著暖風嫋嫋而上,我們簡單聊了些蘇小晴的病情後便再無話,屋子裏一時間陷入了清冷的沉默。
\t屋外忽而鑰匙響動,屋門被人打開。蘇父指著提著鼓鼓囊囊購物袋的高大青年男子對我說道:“他就是楊光……小晴臥病期間,他一直不離不棄照顧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