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有效閱讀的生活美文 1.
說胡須
魯迅
今年夏天遊了一回長安,一個多月之後,胡裏胡塗的回來了。知道的朋友便問我:“你以為那邊怎樣?”我這才栗然地回想長安,記得看見很多的白楊,很大的石榴樹,道中喝了不少的黃河水。然而這些又有什麼可談呢?我於是說:“沒有什麼怎樣。”他於是廢然而去了,我仍舊廢然而住,自愧無以對“不恥下問”的朋友們。
今天喝茶之後,便看書,書上沾了一點水,我知道上唇的胡須又長起來了。假如翻一翻《康熙字典》,上唇的,下唇的,頰旁的,下巴上的各種胡須,大約都有特別的名號諡法的罷,然而我沒有這樣閑情別致。總之是這胡子又長起來了,我又要照例的剪短他,先免得沾湯帶水。於是尋出鏡子,剪刀,動手就剪,其目的是在使他和上唇的上緣平齊,成一個隸書的一字。
我一麵剪,一麵卻忽而記起長安,記起我的青年時代,發出連綿不斷的感慨來。長安的事,已經不很記得清楚了,大約確乎是遊曆孔廟的時候,其中有一間房子,掛著許多印畫,有李二曲像,有曆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張是宋太祖或是什麼宗,我也記不清楚了,總之是穿一件長袍,而胡子向上翹起的。於是一位名士就毅然決然地說:“這都是日本人假造的,你看這胡子就是日本式的胡子。”
誠然,他們的胡子確乎如此翹上,他們也未必不假造宋太祖或什麼宗的畫像,但假造中國皇帝的肖像而必須對了鏡子,以自己的胡子為法式,則其手段和思想之離奇,真可謂“出乎意表之外”了。清乾隆中,黃易掘出漢武梁祠石刻畫像來,男子的胡須多翹上;我們現在所見北魏至唐的佛教造像中的信士像,凡有胡子的也多翹上,直到元明的畫像,則胡子大抵受了地心的吸力作用,向下麵拖下去了。日本人何其不憚煩,孳孳汲汲地造了這許多從漢到唐的假古董,來埋在中國的齊魯燕晉秦隴巴蜀的深山邃穀廢墟荒地裏?
我以為拖下的胡子倒是蒙古式,是蒙古人帶來的,然而我們的聰明的名士卻當作國粹了。留學日本的學生因為恨日本,便神往於大元,說道“那時倘非天幸,這島國早被我們滅掉了!”則認拖下的胡子為國粹亦無不可。然而又何以是黃帝的子孫?又何以說台灣人在福建打中國人是奴隸根性?
我當時就想爭辯,但我即刻又不想爭辯了。留學德國的愛國者X君,——因為我忘記了他的名字,姑且以X代之,——不是說我的毀謗中國,是因為娶了日本女人,所以替他們宣傳本國的壞處麼?我先前不過單舉幾樣中國的缺點,尚且要帶累“賤內”改了國籍,何況現在是有關日本的問題?好在即使宋太祖或什麼宗的胡子蒙些不白之冤,也不至於就有洪水,就有地震,有什麼大相幹。我於是連連點頭,說道:“嗡,嗡,對啦。”因為我實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好了。
我剪下自己的胡子的左尖端畢,想,陝西人費心勞力,備飯化錢,用汽車載,用船裝,用騾車拉,用自動車裝,請到長安去講演,大約萬料不到我是一個雖對於決無殺身之禍的小事情,也不肯直抒自己的意見,隻會“嗡,嗡,對啦”的罷。他們簡直是受了騙了。
我再向著鏡中的自己的臉,看定右嘴角,剪下胡子的右尖端,撒在地上,想起我的青年時代來——
那已經是老話,約有十六七年了罷。
我就從日本回到故鄉來,嘴上就留著宋太祖或什麼宗似的向上翹起的胡子,坐在小船裏,和船夫談天。
“先生,你的中國話說得真好。”後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