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有效閱讀的敘事美文 17.(2 / 3)

他隻是沒精打采的瞎走,自己是非常消沉。但一忽,卻有一種清脆的小女底賣花的聲音,從遠處叫近了。一位年約十四五歲的女郎,身穿柳條花布衫褲,手挽花籃,盛著一籃香氣撲鼻的桂花,幾乎攔住在他底身前。

“先生,你要買桂花麼?”

“桂花,它已經開了?”

蕭彬稍稍興奮地。女郎就從籃裏拿取一枝,遞給他。

“開的盛呀,這枝。”

他就受去放在鼻上聞一聞。女郎同時又用微笑的眼給他。他幾乎憂戚地問她:“多少錢?小姑娘。”

“四枚銅子罷,先生。”

“為什麼這樣便宜呢?”

“便宜嗎?先生。”

女郎活潑地,伶俐的眼珠不住地看他。一個卻簡直發癡似的,也看看她,縹緲地想開來——一個可愛的女郎,在街頭巷尾賣花,喊破她底幽喉,為幾個銅子!這樣,他一邊問:“小姑娘,你家住什麼地方?”

“西門,美記花園是我底爸爸底。我們都靠花養活。我們底園裏四季都開著好花。先生有閑,可以到我們那裏來玩玩的。”

“謝謝你,小妹妹。可是你這籃花要賣幾多錢呢?”

女郎輕便地動著兩唇:“不過兩角錢。”

蕭彬卻興奮地說:“那末小姑娘,我給你兩角錢,你索性將這籃花都賣給我罷。”

女郎一時說不出話來了。許久,她問:“你要這許多桂花做什麼呢?”

“那你今天可以不必到處亂叫了。”

“明天還是要賣的,先生。”

女郎低下頭,似觸著了什麼悲傷。可是一息說:“先生,給我錢。賣花是要趕時候的,花謝了,誰要呢?”

他也立刻醒悟過來,“該死,該死,我還纏著她做什麼?”心想,一邊就從袋內摸出幾個銅子,擲在她手內,憤怒地走開了。

女郎在他底身後說:“先生有閑,可以到我們花園裏來玩玩的。”

隨即又聽她尖脆的淒涼的叫起賣花的聲音來,“桂花!桂花!”一聲聲似細石擲下深淵中去一樣,聲浪悠遠地繞著他耳際。

他手裏撚著花,低頭默默地前走,也沒有方向。心是胡亂地想,一息想那位可愛而又可憐的賣花女郎,一息又想他自己,一息又想那位女郎和他自己的關係——在生日送他芬芳的花,有意點綴他這個無聊的日子似的。他輕笑了一笑,又聞了一聞花。在這冷氣漲滿的巷裏,竟似一個人在演劇一般,表現他喜怒哀樂的各種情緒。

“我不該有這枝花罷?小姑娘是可愛的。”

一息這麼想,一息又那麼說:“榮幸!我該清供在花瓶中。”

同時腳步有些走快起來。剛剛走到巷口,又見國旗飄揚的過去,這是一隊女小學校的學生,也是往學宮祀孔的。他被擠在觀眾中,一時呆立著,百數十個女孩子,從五六歲到十五六歲,身上穿著華美的衣服,臉上浮現出笑容,他想:“在聖誕節橫行街市,是多麼幸福呀!”更有幾位年青而美貌的女教師,撐著石榴花色與翡翠色的小傘,掩映她們驕傲的臉兒在陽光之下,而且偷偷地橫視他一眼,這使他慚愧了。他底兩頰落下紅色,心顫跳著,一時怒恨起來:“她們得到上帝底什麼呢?”他很想將他手裏底花擲過去,打在她們底臉上,打破她們薄薄的臉皮。但巷口擁著的觀眾,個個都是目光炯炯的好漢,好像生來就為保護女性和擁護禮教似的,蕭彬怎麼敢做一個用花打人的凶手呢?幸得全隊也一息就通過他底前麵了。

他沒精打采地回到寓裏。將桂花插在一隻缺口的白瓷花瓶裏,又將瓶裏換了清水。就對花用手支頭靠在桌上,呆坐著。他一些也不想什麼,也想不出什麼來。他很像身體被無聊所凝凍了,而同時又感到要溶解似的。陽光照在他底桌上,桂花底香氣一陣陣衝入他鼻,他竟倦倦地想睡去了。但他瞧一瞧他底自修表,覺得工作又緊催著他,他頓時歎息了一聲,伸一伸他底腰,似要振作一下的樣子。

太陽在他底頭上,似乎走的慢極了。紅色的無力的腳跟,和他同樣地在階前緩步。這是下午一時,他想他自己底生日,還隻有過了一半。“睡罷,睡是死底兄弟!要將這無用的光陰一霎送過去,非求睡神底恩赦不可。”於是他又回到房內,脫了他外麵的長衣,睡下。但怎樣睡得著呢?一切無掛念,遠離顛倒夢想,他能夠做得到嗎?他隻有詛咒他自己,念念南無阿彌陀佛,聽聽鍾擺得答的聲音,或記數數一二三四五,但有效驗嗎?心是愈想弄靜而愈躁,臉發燒了,背透汗了,他似睡在赤道底下一樣,但他睡不著了。掀開被,昏沉沉地坐起,無所適從的樣子。一息,他又重開出房門,心想到他好久不去的悲湖了。“向秋子長空去看看鳶飛魚躍罷。”一邊又用他腳鐐鐐著犯人似的腳步向一麵城牆走出去。

蒼穹更展開它寬闊的懷抱,大地吐著媚人的顏色——綠的水,青翠的山,疏散的堤邊楊柳,金黃色待割的禾。他走向翠橋底石欄杆邊,坐下。口子吮吸著好像魚吸水一樣,這時他好像和陽光接吻。他回首望望城牆的危圯,耳又聽到隔岸的搗衣聲,想象他自己是一個落魄的英雄,一邊就記起了數日前讀了的陸放翁作的一首《秋思》來。他不覺低聲詠吟道:

“日落江城聞搗衣,長空杳杳雁南飛。

桑枝空後醅初熟,豆莢成時兔正肥。

徂歲背人常冉冉,老懷感物倍依依。

平生許國今何有?且擬梁鴻賦五噫!”

他覺得這首詩非常恰合他這時的心境。隻可惜他年齡輕些,不能學放翁一樣,寄身於隴畝,酒酣耳熱之際,跌蕩淋漓,唱唱他自己底“壯心空萬裏”“向暗中消盡當年豪氣”的詩句。至於梁鴻呢,他有舉案齊眉的妻子,不免連放翁也羨慕起來。但他,又哪裏能談得到呀。他覺得他有一腔無名的幽怨,向他底心坎緊緊地漲上來。這時,有四五個身穿製服的英俊少年學生,從橋上過去,一邊議論著,什麼“路裏丟著銀子都沒人拾去”,“三個月魯國太平”,“聖人底政策總勝於共黨的暴動”一類讚頌孔子底盛德的話。他聽過,覺得心裏更不舒服。好像連孩子們都比他切實,比他強韌,他們底兩腳踏在地球上是穩定的。他垂下頭,眼望那橋下的水草,微波激著水草夭夭的動著。可是一忽,他又對他自己說道:“走罷!呆坐在這裏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