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話題 6.
我在這裏很好
曆時兩個半月的裝潢,終於在粉塵、噪音、油漆味裏結束了。結算了工錢,主人家請工頭和他手下的小小裝潢隊去小餐館吃了一頓好飯。主人家知道他們不容易,天天吃大蒜煎豆腐;冬天睡在門窗半拆的工地上,有兩位都凍病了,為了趕工,邊咳嗽邊做木工……
今天是他們難得輕鬆的一天,拿了工錢準備彙去家裏。明天,或許他們就去了城市西南角的另一個街區,重新開始敲敲打打的裝潢生涯。來時,除了必備的工具,他們隻有一條被、一個碗、一雙筷,走時,也如此。
吃完飯,他們用家鄉話交談了一會兒,最後,工頭用夾雜著淮北口音的普通話對女主人說:“大家的意思……老板娘,我們想在你這裏拍一張照片,郵回去,告訴父母和老婆娃兒,我們在外麵很好,主人家對我們照顧得很周到,好讓他們放心……”
這當然沒問題,男主人就是攝影記者,女主人也會暗房操作,衝卷彩照不在話下,他們特意挑選了一流的照相機,替夾著鋪蓋卷兒的民工,在剛落成的新房裏拍下一張張彩照。
男主人不停地提醒大家:放鬆、放鬆,就像在你們自己家一樣……但是,無論如何,土氣的花麵兒被子,民工臉上蒼老疲憊的笑紋,和滿室豪華的裝潢無法和諧統一。
這裏,曾經是他們臨時的住處,但畢竟不是他們的家。
衝好了照片,女主人一一寫信,依照他們歪歪扭扭寫上的住址寄給他們的家人。一樣的背景,不一樣的被窩卷兒,相似的緊張和拘謹表情,一張一張看過去,心軟的女主人幾乎落淚。他們共同留下的一句話僅僅是:“看我們住的房子,家裏人可以放心了吧。我在南京挺好的!”
至於裝潢過程中與雜亂為伍,睡在鋪了一半地楞的水泥地上,合力用五夾板堵住剛敲去的舊窗,被膠味漆味嗆得咳嗽……都不提了,隻寄回一筆賺來的工錢,和一句善意的謊言:
你看照片,我很好。盲道上的愛
上班的時候,看見同事夏老師正搬走學校門口一輛輛停放在人行道上的自行車。我走過去,和她一道搬。我說:“車子放得這麼亂,的確有礙觀瞻。”她衝我笑了笑,說:“那是次要的,主要是侵占了盲道。”我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說:“您瞧我,多無知。”
夏老師說:“其實,我也是從無知過來的。兩年前,我女兒視力急劇下降,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說視網膜出了問題,告訴我說要有充足的心理準備。我沒聽懂,問是啥充足的心理準備。醫生說,當然是失明了。我聽了差點死過去。我央求醫生說,我女兒才20多歲呀,沒了眼睛怎麼行?醫生啊,求求你,把我的眼睛摳出來給了我女兒吧!那一段時間,我真的是做好了把雙眼捐給女兒的充足心理準備。為了讓自己適應失明以後的生活,我開始閉著眼睛拖地抹桌、洗衣做飯。每當輔導完了晚自習,我就閉上眼睛沿著盲道往家走。那盲道,也就兩磚寬,磚上有八道杠。一開始,我走得磕磕絆絆的,腳說什麼也踩不準那兩塊磚。在回家的路上,石頭絆倒過我,車子碰破過我,我多想睜開眼睛瞅瞅呀,可一想到有一天我將生活在徹底的黑暗裏,我就硬是不叫自己睜眼。到後來,我盲道上走熟了,腳竟認得了那八道杠!我真高興,自己終於可以做個百分之百的盲人了!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女兒的眼病居然奇跡般地好了!有天晚上,我們一家人在街上散步,我讓女兒解下她的圍巾蒙住我的眼睛,我要給她和她爸表演一回走盲道。結果,我一直順利地走到了家門前。解開圍巾,看見走在後麵的女兒和她爸都哭成了淚人兒……
“你說,在這一條條盲道上,該發生過多少叫人流淚動心的故事啊。要是這條人間最苦的道連起碼的暢通都不能保證,那不是咱明眼人的恥辱嗎!”
帶著夏老師講述的故事,我開始深情地關注那條“人間最苦的道”,國內的,國外的,江南的,塞北的……
我向每一條暢通的盲道問好,我彎腰撿起盲道上礙腳的石子。有時候,我一個人走路,我就跟自己說:喂,閉上眼睛,你也試著走一回盲道吧。盡管我的腳不認得那八道杠,但是,那硌腳的感覺那樣真切地瞬間從足底傳到了心間。我明白,有一種掛念深深地嵌入了我的生命。痛與愛糾結著,壓迫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