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年
2001年,李安執導的電影《臥虎藏龍》一舉榮獲多項奧斯卡獎,此前還在世界各地捧下十四種獎座。美國上映該片僅七星期,票房收入就高達3760多萬美元!它所造成的轟動效應之一,便是讓觀眾發現了一個名字——王度廬;身為小說作家,他被曆史遺忘已達半個世紀!
李安說,他拍武俠片“其實是對古典中國的一種向往”。武俠世界的非現實性,使他可以將很多內心體驗“加以表象化、具體化”;而這裏所蘊涵的愛、恨、情、義,又是具有永恒性的。他又說,自己之所以被王度廬的原著吸引,是因為以往武俠作品多以男性為中心,而“這裏卻出現了很有趣的女主角”——玉嬌龍,她“才是真正性格上的英雄”。李安的上述見解,可以作為解讀本書的一把鑰匙。
但是《臥虎藏龍》原著的社會背景更為廣闊,人物關係、矛盾衝突更為尖銳複雜,故事情節也更為曲折迷離。玉嬌龍和羅小虎的性格,比李慕白和俞秀蓮更富叛逆性和衝創性(thePower)。後者那種被壓抑的情感,在他們這裏得到了火山爆發般的噴放:後者的終身遺憾,在他們這裏得到了“補償”;然而,他們也沒有進入“自由王國”,他們的痛苦,競比那兩位前輩更加摧心裂肺。
二
玉嬌龍具有極其頑強的生命力和生命意誌。但是她的性格又十分複雜:善中帶惡,亦正亦邪,工於心計而又幼稚天真,尖刻狠辣而又優柔寡斷,極富叛逆精神而又難以掙脫傳統、戰勝“自我”……這種性格通過盤根錯節的矛盾衝突展現出來:她在八方受敵的處境之下,以四麵出擊的姿態,成為各種衝突的焦點、各組矛盾的主要方麵。
玉嬌龍首先麵對的,是一股非常強大的俠義勢力,其中包括李慕白、俞秀蓮這樣的“白道大俠”,鐵貝勒、德嘯峰、邱廣超這樣的“貴胄之俠”,以及劉泰保、蔡湘妹、史胖子、猴兒手等“閭巷之俠”。玉嬌龍與他們結怨的近因,在於她的偷盜青冥劍和縱容耿六娘,並且因此而犯下一個無法彌補的大錯——殺死湘妹之父蔡九。這既反映著她的任性和善惡不分.又透著一股不服“權威”管轄的“邪氣”
(俠義道中的三類人物.對這“邪氣”的態度是並不一致的)。從整體上看,玉嬌龍與他們的衝突屬於“善”與“善”的矛盾,是一個“互相認識”、“化敵為友”的過程。
玉嬌龍與耿六娘形成既互相利用又互相挾製的關係,因而其中也蘊含著衝突,這在本質上是善與惡的衝突。她女扮男裝闖蕩江湖時與那些武林豪客、黑道匪類的爭鬥,也屬於善與惡的衝突。李慕白、俞秀蓮、孫正禮的“攪局”和她本人的任性,使這種矛盾更加複雜化,以致玉嬌龍自己反倒成了“白道”俠客的大敵。李慕白斥責她“殺人放火”,主要指的就是這一階段的行為,這種指責顯然不夠公允。
直接造成悲劇後果的,是玉嬌龍的婚姻.主要矛盾是她與魯君佩的衝突,魯君佩的背後則有陰險的費伯紳等。這是一股有權有勢、十分毒辣的邪惡勢力。他們主要並不憑藉武力,而是看準玉嬌龍的弱點,以她父兄的身家性命為挾製籌碼,以她的天倫之情為打擊重點,迫使天不怕、地不怕的玉嬌龍不得不就範。圍繞這對矛盾的是玉嬌龍與家庭、與羅小虎的關係,這兩層關係中也都包含著衝突。深愛著羅小虎的玉嬌龍.為什麼又肯接受“父母之命”?武功絕頂的玉嬌龍,為什麼要靠羅小虎的“強盜辦法”才能脫離魯府?她為什麼必須設計如此複雜、詭秘的跳崖之計,來擺脫貴族社會的羈縻?這一切都可歸結到一個答案:外部敵人不在話下,玉嬌龍最難戰勝的倒是“自己”,既包括自己的貴族身份、素養和觀念,也包括自己與貴族家庭、上層社會的千絲萬縷的聯係,更包括自己的孝心和親情。
傳統武俠小說,著力宣揚的多是建功立業、除暴安良之類屬於“外部範疇”的價值行為和觀念,而對俠者的“內部世界”則普遍缺乏關注。王度廬研究過心理學,他不僅把玉嬌龍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更把她作為一個具有複雜心理結構的“人”來描寫。玉嬌龍捍衛的主要不是那些“外部價值”,而是“愛的權利”,實質也是“人”的權利、心靈自由的權利。作者從這一點切入人物內心,著力渲染玉嬌龍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
書中第一次寫到這種孤獨感,是十六歲的玉嬌龍隨著父母從伊犁返回且末時,她有一種“如被囚在籠中的小鳥”似的心態。這是一種無人“囚”之,卻油然而生的“自囚”感:此時她身邊的“外部生活”並未主動對她的“自由意誌”施加抑製和壓力。這種心態,在形而下的意義上,是對**裏的草原生活、浪漫愛情的顧戀,而在形而上的意義上,則是“靈與肉(不應簡單地闡釋為肉欲)”的衝突在她“內部生活”中的發酵,是“靈”的覺醒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