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著督學先生一起走進教室的西科爾斯卡校長客氣地說:“督學先生,學生們正在上縫紉課。”

督學先生不置可否地哼了兩聲,沒有走向講台,卻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將他身邊一個女孩的課桌打開,希望能發現違禁的課本、筆記本之類的獵物。可惜他沒有發現什麼讓他狂喜的東西,隻好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然後走向杜芭絲卡。

他邊走邊陰險地說:“杜芭絲卡小姐,我剛才在走廊裏聽見你很激動地講著什麼,怎麼我一進來就不講了呢?”

“啊,督學先生,我剛才正給他們講克雷洛夫的寓言故事《烏鴉和狐狸》。”

“是嗎?俄羅斯的寓言家,雖然我們政府並不喜歡這個刻薄的作家,但畢竟是俄羅斯的。”

督學先生十分傲氣地坐到杜芭絲卡小姐的椅子上,對她說:“請您點一名學生站起來,我要問幾個問題。”

杜芭絲卡小姐向西科爾斯卡校長瞟了一眼,見校長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就把眼光盯著瑪麗婭。

瑪麗婭不知道老師正盯著她,隻是低著頭暗暗祈禱:千萬不要點上我呀,上帝!她倒不是怕回答不了督學先生的問題,這方麵她有足夠的信心,但最讓人受不了和感到屈辱的是當著大家的麵地講假話。

不幸的是老師正好點了她的名:“瑪麗婭,請你回答霍恩堡先生的問題,好嗎?”

瑪麗婭放下針線,心情複雜地站了起來。杜芭絲卡老師用力抿了一下嘴唇,示意瑪麗婭:勇敢一些,不要擔心!瑪麗婭會意,於是她抬起頭看著督學先生。

霍恩堡說“請問:從葉卡捷琳娜二世起統治我們神聖俄國的皇帝是哪幾位?”

霍恩堡的提問總是帶有挑釁意味的,讓稍有見識的波蘭學生都感到屈辱。他在向瑪麗婭提問時特別把“我們”兩個字加重了語氣。

瑪麗婭咬了一下嘴唇,盡量平靜地回答說:“從葉卡捷琳娜二世以後,接下來的是保羅一世、亞曆山大一世、尼古拉一世和亞曆山大二世。”

霍恩堡先生笑了,這麼熟練的回答,還有那純正的俄語語調,使督學先生感到由衷的滿意,俄國化的教育政策很有成效嘛!

這位督學認為,這種奴化教育比什麼數學、文學都更重要。他非常欣賞自己善於提問的能力,並能從這種一問一答中得到一種隱秘的愉悅。

霍恩堡又接著說:“沙皇的尊號是什麼?”

“是陛下。”

“現在統治我們的是哪位皇帝?”

瑪麗婭看見霍恩堡先生那得意的樣子,真恨不得啐他一口唾沫。杜芭絲卡小姐唯恐瑪麗婭又犯倔,急忙委婉地說:“瑪麗婭,你肯定知道的,不是嗎?”

“是全俄羅斯的皇帝,亞曆山大二世陛下。”

瑪麗婭的心痛苦地緊縮著,她臉色蒼白,幾乎站立不住了。但督學先生還有一個每次必問的問題。

“最後一個問題:我的尊號是什麼?”

“督學大人閣下。”

與瑪麗婭同在一個班上的海拉看見妹妹搖搖晃晃、臉色白中透青,很不對勁兒,真想走過去扶住她,但是她又不能,急得直冒冷汗。

幸好這時霍恩堡先生滿意地搖晃了一下他那肥胖的身子,站起來宣布:“今天的檢查到此結束!我十分滿意。”

督學先生離開了教室,西科爾斯卡校長隨他走出教室,臨關門時,她回身又慈祥地看了一眼瑪麗婭。當教室門關上以後,杜芭絲卡小姐含淚向瑪麗婭招手:“到我這兒來,孩子。”

瑪麗婭一頭栽進老師的懷裏,像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痛哭失聲。海拉和其他姑娘們,也都難過地伏在桌上抽泣。

“瑪麗婭真是了不起,連堂堂的督學大人也不由得不讚揚她,真了不起!”

海拉回家後,急忙把這件事告訴姑媽盧希雅。媽媽生病期間,姑媽一直在她們家照料病人和孩子。姑媽聽了海拉的報告後,自然十分高興,但她卻發現瑪麗婭心情似乎很沉重,一點兒高興的樣子都沒有。

爸爸非常理解小女兒的心情。督學先生的問題不能不回答,但回答時又必須是謊言。

學會在逆境中生存

1881年,瑪麗婭並不甘心隻受一點中等教育,這就必須要有一張文憑,而私立學校是沒有資格頒發有效文憑的。

海拉不同,她的誌向是搞音樂,因此用不著撈什麼文憑,她仍然可以穿著美麗的藍色製服像安琪兒一樣飛去飛來。

瑪麗婭不得不離開讀了八年的寄宿學校,那份離別之情讓她十分難受。一想起公立中學的種種可惡之處,她更是依依不舍。

離開學校那天,西科爾斯卡校長特地把瑪麗婭召到校長辦公室,對她叮嚀道:“瑪麗婭,千萬不要忘記我說過的話:要忍耐,要老老實實地忍耐,能忍耐才會有最後的成功。千萬不要忘記,聽見了嗎?”

西科爾斯卡校長深知,瑪麗婭是一個難得的天才學生 ,她也深知天才往往唯有在自由的環境裏才能自在地呼吸,一般人能忍受的屈辱常常不能為天才所忍受。

瑪麗婭在她眼皮下讀了八年書,她相信這是一個前程無量的女孩子,但在黑暗的波蘭,這個天才會夭折嗎?有過哥白尼和肖邦的波蘭,你何時才能讓全世界的人再為你驕傲的兒女而震驚呢?

瑪麗婭已經14歲了,懂得啟蒙恩師凝重而苦澀的期盼。她鄭重地對校長說:“西科爾斯卡老師,您放心,我會永遠記住您的話的!”

1882年春天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斯克羅多夫斯基一家相聚在桌子周圍吃早餐;幾個孩子的相貌,都是那麼的出類拔萃。16歲的海拉,溫柔典雅,毫無疑問地說她是這一家的“美女”; 布羅妮婭的笑臉就好像田野裏鮮豔的正在開放的一朵鮮花,頭發是金燦燦的;年紀較大的約瑟夫身上穿著學校製服,身材看起來像是運動員。

在斯克羅多夫斯基家現在隻有兩個小妹妹穿製服:海拉仍然穿著她那藍製服,是西科爾斯卡寄宿學校的忠實學生;瑪麗婭穿著栗色製服,她在14歲的時候就已經是一所官立中學校裏出色的學生。布羅妮雅一年前在這所學校畢業,得到真正的榮譽,拿回一個金獎章來。

瑪麗婭的臉色很好,坐在餐桌的一端,靜靜地吃著東西。瑪麗婭增加了體重,她那合身的製服顯得她的身材並是不太瘦。因為瑪麗婭的年紀最小,當時的她並不如她的兩個姐姐好看;但是她的臉也和她們一樣顯得愉快和興奮。瑪麗婭眼睛很明亮,頭發光潤,皮膚白嫩,和一般的波蘭女子基本相同。

布羅妮婭已經不是女學生,而是“女士”了。她現在操持著整個家的家務,代替管家。布羅妮婭管理帳目,照料寄宿生,這些人的姓名麵貌雖然都有改變,但是一樣是寄宿生。

約瑟夫也得到一個和布羅妮婭一樣的金獎章,在他離開男子中學的時候,他到大學的醫學院繼續求學。約瑟夫的妹妹們都羨慕而且嫉妒他,約瑟夫的妹妹們詛咒華沙大學不收女生的校規。她們貪婪地聽哥哥敘述著大學裏的事情,雖說這個學校看上去很平庸,但是,裏麵的教授卻是一些有野心的俄國人和奴隸一樣的波蘭人。

在瑪麗婭的想象裏,整個宇宙也像一個大學校,裏麵有中學、大學、寄宿學校,在宇宙的裏麵有一些老師和學生,並且有一種理想在整個宇宙裏麵統治一切,那就是“學習”。

斯克羅多夫斯基家現在這所住的地方非常恬靜:房子的正麵很有特色,院子裏麵很安靜,有許多灰色的鴿子在房子的周圍咕咕地叫著,陽台上麵爬滿了野葡萄的藤;二樓很寬敞,斯可羅多夫斯基一家可以占用四間屋子,和那些寄宿的男孩分開。

瑪麗婭和普希波羅夫斯卡夫人家的女兒卡齊婭是好朋友,她們是學校裏的同伴。瑪妮雅每天去找卡齊婭,卡齊婭在門口等她;若是在約會的地方沒有看見人,她就把銅獅口裏銜著的重環翻起來,放在獅子的鼻子上,然後繼續向學校走去。卡齊婭看見這個環子,就知道瑪妮雅已經先走過去了。

卡齊婭很可愛,她是一個快樂而且幸運的孩子,她很受父母的寵愛;普希波羅夫斯基先生和夫人對於瑪麗婭也十分寵愛,他們把瑪麗婭當作自己的女兒,並設法使瑪麗婭忘記自己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到了公立高中以後,瑪麗婭的功課總是全班第一,沒有任何功課使她感到困難,班上有許多俄國、德國、波蘭和猶太血統的學生,大家都對她的成績表示由衷欽佩。

學校教師和管理人員對波蘭學生的敵視態度,使瑪麗婭切身痛苦地感受到了。一位叫邁耶的德國女人,是她們的教導主任,對瑪麗婭特別看不順眼。

這位教導主任身材矮小,比瑪麗婭要矮一個頭,她最大的本領是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到處轉悠、盯梢、偷聽,使波蘭血統的學生們過著難以忍受的生活。

邁耶小姐隻要一想到那個姓“斯可羅多夫斯卡”的高才生,就不由得火冒三丈,因為這個女孩子居然敢以輕蔑的一笑來頂回她的訓斥。

生活像小溪一樣潺潺向前流去,有時在一塊突兀的岩石前撞擊後,形成一股回流,在那兒漩上幾圈,而後,突然醒悟似的向前奔忙,歡快地在陽光下躍動、歡叫。

瑪麗婭在公立高中也有許多讓她高興的時候,何況她也開始能以詩人和哲人的眼光來欣賞美麗的華沙了。

有一次在上學時,她們倆談起密探邁耶小姐。瑪麗婭問卡齊婭:“她穿一雙不出聲的軟底鞋,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這不明擺著嗎,幹密探唄。當你與別人談話時,她可以悄無聲息地走近你們身邊。這種人真讓人惡心!”

“在老師中還不止一個像邁耶小姐那樣的人,這些人哪兒是教書,好像隻是來監視我們的!”

說著走著,走著說著,瑪麗婭忽然握緊卡齊婭的手,說:“糟了,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呀,瞧你急得那樣。”

忽然卡齊婭也明白了。她們倆又急忙向薩克斯廣場的尖碑跑去,把那口忘了吐出的唾沫一本正經地吐到碑上。

這種年齡應該是充滿愛,寬容和希望的時期,是人生最純潔、最快樂的時光,但她們卻要在自己還不太成熟的感情中拿一部分出去學會怨恨,這是何等的不幸!

有一次,瑪麗婭因為表達這種怨恨受到了父親的批評。一天,俄國皇帝亞曆山大二世在聖彼得堡被民意黨人刺殺了。

瑪麗婭和卡齊婭在學校得知這個消息後,高興得情不自禁地擁抱起來,在課桌之間又蹦又跳,還跳到講台上歡呼“萬歲”。

正當她倆得意忘形之際,邁耶小姐突然走進教室。她憤怒地大聲叫嚷:“快給我停下來!你們倆,瑪麗婭和卡齊婭!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是全俄羅斯人民哀痛的日子,而你們卻在這裏又跳又叫,像什麼樣子!給我說清楚,為什麼高興得又跳又叫?為什麼?”

瑪麗婭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邁耶小姐氣勢更凶了,不斷地逼問:“說呀,為什麼?你,卡齊婭先說!”

瑪麗婭知道卡齊婭膽小,便脫口而出:“我們隻是想跳一跳,腳有點發癢,難道不行嗎?”

邁耶小姐非常嚴厲地對她倆說:“偉大的俄羅斯皇帝陛下去世之日,你們應該感到沉痛!腳癢?腳怎麼恰好今天癢起來了?你們也不想一想,正是有了俄羅斯皇帝的恩澤,我們才能過上平穩、幸福的日子,不是嗎?好了,我隻講這麼多,你們也不必上課了,先回家去。我還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們的大人,讓他們知道你們都幹了些什麼,然後再決定怎麼處置你們。”

邁耶小姐說的最後一句話擊中了瑪麗婭的要害,使她的心因恐懼而疼痛。她難過地想起,父親在七八年前,正是由於對俄羅斯奴化教育的不滿被撤職,並給全家帶來巨大的不幸,如果由於自己這次的行為,再為父親和自己帶來麻煩,那會讓父親多麼為難和痛心啊!

回家後,瑪麗婭懷著緊張而痛苦的心情等待父親回家。當她終於看見父親從外麵走進家門時,立刻撲到父親的懷裏抽泣起來。“爸爸,都是我不好。”

父親難過而又慈祥地輕輕拍著小女兒的肩,好久沒有作聲。等瑪麗婭情緒平息之後,父親讓小女兒坐下,然後平靜地對她說:

瑪麗婭,你放心,你沒有被勒令退學,這事就算過去了。明天你還可以和卡齊婭一起去學校。不過要記住,不管是什麼人,因為他的死而高興得跳起來都有點過分。真正的波蘭姑娘不會幹那麼輕率的事。另外,應該有高雅的舉止、良好的教養,才能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和愛戴,成為一位才學卓著的人,明白了嗎?

瑪麗婭低下頭說:“明白了,爸爸。”

陽光是七彩的,生活也是七彩的。瑪麗婭的學校生活中也有許多歡樂的時光。

被壓迫者心中形成的冷酷無情,是政治壓製造成的最不幸的後果之一。瑪麗婭和卡齊婭所感到的怨恨,決不是自由的人們所能體會的。雖然她們天性溫厚,她們現在卻按照一種特殊的倫理一種奴隸的倫理去生活,把這種怨恨看成美德,把服從命令當作是怯懦。這些青年對於壓迫的反應,是去熱烈親近她們可以敬愛的人。

年輕的數學老師格拉斯先生和講授自然科學的老師羅薩爾斯基先生,他們都是波蘭人,除了教書十分認真、吸引人以外,他們還常常講一些含義雋永的話,讓人揣摩好久才能大徹大悟。

他們顯然是愛國的波蘭知識分子,在講授自然科學和數學時,巧妙地讓學生們知道波蘭的曆史和波蘭優秀人物對人類的貢獻。他們的講課,給瑪麗婭和卡齊婭帶來了極大的滿足和愉快。

瑪麗婭也逐漸感到學校生活對她仍然有很大的魅力。讀公立中學後的第一次暑假,她是在農村度過的。她在農村時給卡齊婭的信中寫道:

卡齊婭:

你知道雖然有這一切,我還是喜歡這個中學的。也許你要譏笑我,但我仍然要說我喜歡它,甚至很喜歡它,現在我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你千萬不要以為我非有它不可,啊,不,隻是在我想到就要回到那裏去的時候,並不覺得難過;想到還要在裏麵過兩年,也不像我以前覺得那樣可怕,那樣痛苦,那樣長了。

學校的生活,對於有愛心的人來說,是甜美的、快活的,雖然時不時會有一些怨恨夾雜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