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

短篇小說

在上了年紀後,她又開始做夢了。中年時期的她並不經常做夢;或者說,即使做了夢,在她醒來的瞬間,白天的忙碌便立刻向她湧來,將她的夢徹底趕出腦海,所有殘餘的碎片也如同日子本身一般忙碌而乏味。她隻生養過一個兒子,名叫傑姆斯。不過,在她的雙親亡故之後,她也曾經像母親一樣照顧過自己的妹妹。在丈夫朱利斯的小型工程公司剛起步的那些年裏,她還處理了所有的事務性工作。即使在那個時候,朱利斯的健康狀況也算不上太好,所以一直是她在整修草地、教傑米(傑米是傑姆斯的昵稱。——譯注)騎車以及在後院給傑米擲球,直到他學會擊球。

然而,現在她又開始做夢了,就像童年時那樣。哦,現在的夢可不再是發現自己獨自站在糖果店裏的那種可愛傻氣的夢,或者在沒有門的無盡的走廊裏被無名怪物追趕的那種可怕的夢了。隨著日子在寂靜和孤單裏流逝——傑姆斯已經長大成人,搬離了家,而朱利斯整天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裏,每天都變得愈發瘦小、冷漠和遲鈍——色彩、生命力和戲劇性又再次回到了她的夢裏。

不過,當那晚第一次聽到秋千擺蕩發出的那種嘎吱聲時,她根本沒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她覺得自己正十分清醒地躺在床上。她睡在那個曾經屬於傑米的小房間裏,因為如今她在床上的閱讀以及之後的輾轉反側都會打擾朱利斯的睡眠。那不是一個普通的秋千,它是由朱利斯親手搭建的。在他憂鬱勤勉的一生中僅有過極少幾次詩意的閃現,那便是其中的一次。那時的傑米還隻是個嬰兒,遠遠不到可以蕩秋千的年紀。那是一棵巨大無比的樹,朱利斯想要懸掛秋千的拱形大樹枝離地足足有40英尺。朱利斯手頭的梯子不夠高,隻好再買架新的。對於索繩、鉤子和座椅的安裝,朱利斯也是反複考慮,十分謹慎。由於懸掛秋千的樹枝很高、秋千的擺幅很大,在蕩秋千時就像鳥兒在盤旋俯衝,破風前行,感覺從地平線的一邊蕩到了另一邊。當傑米長大到終於能夠蕩秋千時,朱利斯是多麼驕傲啊!鄰居家的孩子圍繞著秋千,羨慕地看著,等待著輪到自己坐上去。因為在他們眼裏,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秋千。

現在,秋千幾乎被閑置了,隻在偶爾有小孩來家裏做客時,才會派上用場。此外,她在花壇裏幹活時,偶爾也會坐在秋千上休息片刻,發著呆,用腳尖推著自己在秋千上晃動兩下。她對這有節奏的嘎吱聲是如此熟悉,以至於絕不會搞錯。會不會是大風吹的,如果這風的角度正好呢?她最後放棄了思索,睡去了。

第二天是周日,是他們去傑姆斯家吃飯的日子,她就沒有再去想昨晚的事情。傑姆斯住在城市另一頭的近郊。她經常想,這個距離正合適,既沒有近到年邁的父母可以幹預他們的生活,令他們感到尷尬,也沒有遠到令她無法時常去看望他們。她全心全意地愛著他,他是她的寶貝,是她的獨子。她也為他感到無比驕傲。他是一位收入頗豐的數學家,在一家研究機構工作。他是某個領域的專家,那個領域的研究內容極其深奧,她已經不指望自己能理解它的要義。不過,她私底下認為自己是有功勞的,因為是她管理了工程公司的會計賬簿並處理了納稅事務,是她跟學齡前的他玩數學遊戲,是她與他盤著腿坐在地板上拋硬幣來測試概率法則。哦,他們在一起經曆了各種各樣的樂趣,他們一起玩填字遊戲,一起研究星星,一起閱讀那些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甚至有時連她也看不懂的書。他表現得很好,他是一名學者,一位成功人士,一位有價值的市民。他有一個漂亮的妻子,一個溫馨的家庭以及兩個帥氣的兒子。她該滿足了。他是她生命中的光與熱,在去他家的路上,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開車。她一直很喜歡開車。過去朱利斯總是堅持自己來開車,但現在他不吭一聲地讓給了她。大多數時候,他們都相對無言,但她的心情卻輕快得像拂麵的微風一般。她輕聲哼著小調,因為她就要見到傑姆斯了。朱利斯埋怨她說:“我告訴過你,這條路會很堵,你最好走沿河的那條路,就知道你不會聽的。”其實,每當她走沿河的那條路,他又總會評論說這樣有多繞路。不過,此時她心裏太愉快了,所以並不反唇相譏,僅僅回答說:“我想你是對的,我們回家時就走那條路。”

回家時,他們確實走了沿河的那條路,路途似乎十分漫長。她有些沮喪,她從傑姆斯家出來時經常會這樣。“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他”——這句話不經意地出現在她心底——“不過我希望當我問他近來可好時,他告訴我的不是基礎研究部很可能與統計部進行合並這種事情。”傑姆斯親吻了她的臉頰,他的妻子安妮也親吻了她的臉頰,兩個孩子也親吻了她的臉頰。他悄悄地放了一個腳凳在她的腳底,他安排父親坐在吹不到冷風的椅子上。他們已經在漂亮的石壁爐裏生了火,那是一個設計者夢寐以求而建造者不惜代價的壁爐。安妮招待了他們一頓豐盛的晚餐,兩個孩子在她的詢問下告訴她,他們的英語成績都是A,還獲得了優秀童子軍獎章。當他們問她過得如何時,她充滿自信地告訴他們,她請人給家裏那架老鋼琴調了音,現在每天彈上一小時。他們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您這是打算做什麼呢,媽媽?”安妮問她。“哦,沒有什麼,真的。”她尷尬地說。之後,她說自己正在讀一些關於中國的書籍,因為她過去對這個國家一無所知,他們則禮貌地問她眼睛是否吃得消。她說她已經厭倦了福祿花,打算拔了後種上些鳶尾花時,這時,傑姆斯溫和地說:“媽媽,你真不應該再做那些繁重的園藝活兒了。”他們愛她孝順她,這是一個普通家庭所能度過的最為愉悅的周日午後。另外,傑姆斯還告訴她,他漲工資了,他先前提交給數學研究院的論文,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獲得了最好的評價,還有,他們打算買一輛新的家用車。可是,她想知道的卻是他感覺如何、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什麼讓他高興什麼讓他沮喪以及他期望什麼。多麼無聊的念頭呀,她心想,我不能指望他告訴我他心中的隱秘,人一旦長大就不會再向父母傾吐這些了。不過,在她的心中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擔憂,那些會不會就已經是他的隱秘,是他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