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雲彩已漸漸消弭,初晴早已不記得主持禪房如何去,隻得站在庵堂一側靜等南歌她們出來。不多一會兒,便看見南歌和蘭兒從翠鬆底下走出來。蘭兒先瞧見她,向南歌一邊說著什麼,一邊以手指她,南歌便立即加緊腳步行過來。到她跟前,連忙翻看初晴的衣服有沒有濕,眉間盡是擔心:“剛才那樣大的雨,可淋到了?”又探探她的額頭,鬆口氣道:“幸好不燙。”初晴見她這樣子,笑嘻嘻道:“暴雨來的時候我躲進一處殿閣了,並沒有淋到。”南歌佯裝不悅道:“下次出來可得把你捆在身邊,這次所幸隻是暴雨,並沒把你淋著什麼,萬一下的是冰雹……那可怎麼辦?”初晴好笑道:“不會有冰雹的。”南歌著意看了她一眼,問道:“頭發怎麼有些散了”,又湊近看了看,指了指她的左邊耳垂,“怎麼還少了一隻耳墜子?”初晴看她麵色愈發著急,怕她多想,便解釋道:“到殿閣內避雨的人有些多,進出的時候有些擠,耳墜子應該是那會兒給擠掉了。”南歌臉上的擔心不減,囑咐她道:“下回遇到這種狀況,別同他們擠,跟那些人避著些。”然後又笑笑,“幸好你沒事,不然我跟窈娘可沒法交代。”蘭兒也在一旁道:“下暴雨那陣,姑娘可擔心壞了,不管不顧地跟主持借傘要出來尋你,幸好被我們給勸住了。”初晴想著那幅景象,心裏很是感動,故作輕快道:“咱們南歌姑娘著急起來真是少見,我倒想見識見識。”南歌聽她這樣一說,正想發作拍她幾下,初晴忙攔著,岔開話題:“天色不早了,常祿預計快到了,不如我們去門口等他罷。”南歌想了想道好,於是她們便向明靜庵大門行去。路上初晴問她講禪之事,南歌草草遮掩過去,隻說慧心師太說的那些都是她不愛聽的。很快,她們三人行至明鏡庵大門口,兩側有許多買香燭和念珠等小玩意的小攤,攤前零零散散站了些討價還價的人。初晴見了心念一動,央求南歌道:“我看常祿還有一會兒才到,不如我們去瞧瞧那些珠子什麼的,看著挺有趣的。”南歌搖搖頭道:“常祿一會兒就來了,等下來了找不著我們怎麼辦?”頓了頓又說:“再者,這裏人不少,把我們擠散了,又要廢許多事。”初晴扯著南歌袖子,商量道:“那我一個人去瞧瞧,你跟蘭兒在這裏等,一會會兒就回來?”南歌一曬:“今天真的不早了,下次吧。”初晴想軟磨硬泡讓南歌答應,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輕佻的男聲:“喲,這不是南歌姑娘麼?”她轉過身退到南歌身側,見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帶著幾個隨從,大搖大擺地走來。南歌淺淺一笑,施禮道:“崔公子。”那人滿臉堆笑道:“許久不見姑娘,思念得緊,不想在這裏能見到,咱們真是有緣分。”初晴看那人中等相貌,看著大概是弱冠之年,他身著赤色衣袍,腰間懸有兩塊不菲的玉佩,臉上的表情卻盡是輕浮。南歌麵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笑容,隻輕輕頷首並不欲多言語,那人卻不肯罷休,笑著問道:“這幾日我去眠香樓總見不著你,窈娘說你病了,我這心裏真是牽掛得緊!”他邊說邊向南歌靠近了幾步,初晴又往後退了幾步,用戒備的眼神盯著那人。南歌也稍稍往後退了一步,沉著應道:“牢崔公子掛心,我已無大礙,您過兩日再來,便可見到我了。”那人臉上的笑意略顯深沉,令初晴覺得有些不適,隻聽他拔高了音量向南歌道:“南歌姑娘在眠香樓恩客那麼多,總也排不到我,相請不如偶遇,今日我做東,請您去前麵的得月樓用個晚飯,望姑娘賞臉。”他這些話引得攤販和行人紛紛側目,有兩三個人挨在一起的,還盯著南歌看了幾眼後竊竊私語,眼神裏盡是鄙夷不恥,初晴十分惱怒地看向那人,而那人的注意力全都在南歌身上,並沒注意到。南歌麵色有些微紅,她緩緩吸了口氣,並不去理旁人不懷好意的猜測,斂了笑容聲音平穩道:“崔公子心意我領了,隻是天色不早,接我們的馬車也要到了……若您興致未減,眠香樓隨時恭候大駕。隻是如您所言,想要聽我彈奏的客人的確很多,怕您還要多等!”那人聽南歌如此應他,麵色由喜轉怒,道:“爺給你麵子才好言相請,你們眠香樓不是一個個都不拿正眼瞧人麼?今天我要讓你們瞧瞧得罪我的後果!”他衝隨從一揮手,大聲道:“你們幾個,幫你把南歌姑娘跟她那兩個侍女一起請到得月樓去!”那人發現了南歌身後的初晴,眼睛有瞬間的失神,喃喃道:“這應該不是侍女,眠香樓什麼時候來了這麼標致的美人兒,我怎麼沒見過?”又看著隨從並不行動,大聲嗬道:“你們愣著做什麼,給我請啊!”南歌她們神情慌張地往後退去,初晴想擋到她身前,卻被南歌死死攔住,蘭兒年紀小並沒有經過這樣的事,眼淚噗嗤噗嗤地往下掉。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從那幾個欲架走南歌她們的隨從麵前疾馳而過,驚得那幾人翻倒在地上,那個指使他們的人,氣急敗壞地在一旁大罵自己的隨從“飯桶,沒用”。不知不覺間,攤販和行人漸漸圍攏過來看熱鬧,那輛馬車在明鏡庵正門口的台階前方停下。不一會兒,從上麵下來一位氣度不凡的青年男子,他身著一身白衣,身形英挺,全身散發著濃鬱的書香氣息。那人定定地看著白衣男子的方向,懊惱地說了句:“杜商?他怎麼來這裏了!”白衣男子朝她們所在的方向過來,看著那人拱手朗聲道:“崔兄!”然後又轉顧南歌,輕聲道:“南歌姑娘!”南歌雖不認得他,卻還是強壯鎮定地向他回禮。杜商轉向那人道:“方才在馬車上似乎聽崔兄說要請人吃飯,看來我來得真是時候。”那人滿臉鬱悶,沉聲道:“怎麼哪裏都有你,老師誇你讀書讀得好,你在家讀書不好麼?”杜商哈哈一笑道:“我也想在家讀書,此前雨大成那樣,我放心不下母親,所以專程來接她的,崔兄可有見到我母親?”那人不耐煩道:“沒見到沒見到,你去庵裏找找看吧,別在這兒礙事。”杜商的臉上仍掛著笑意:“方才我像是聽到,你想請南歌姑娘吃飯,但人家並不願意,崔兄你就別強人所難了。”那人滿臉的不悅,道:“杜商,你是不是管太多了,我叔父隻讓你督導我完成課業,並沒有讓你連這些也管。”初晴聽到不遠處有人在議論道:“原來是杜尚書的大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哎喲,崔相那侄子就曉得仗勢欺人、橫行霸道……”杜商收起笑意,向那人正色道:“課業裏也有關於私德的訓導,你這般行徑與市井無賴有何區別,京中都知道眠香樓與其他妓館並不相同,南歌姑娘也是靠其出眾的才藝在京中立足,你何苦出言詆毀、強行施暴。崔氏一門皆芝蘭玉樹,崔相若知道你在外如此敗壞門風,當作何感想!”那人聽得麵紅耳赤,指著杜商道:“你罵我!”杜商嘴唇一彎:“我就事論事。”那人氣得直跺腳,於是把幾個隨從打罵一番,恨恨地看著杜商,又又無可奈何地看了看南歌,最後掃了眼初晴,才領著隨從悻悻然離去。天色漸晚,圍觀的人群慢慢散去,不遠處的攤販也在陸續收攤。最後的夕陽光正好落在杜商的臉頰上,南歌麵色潮紅,柔聲向他道謝。初晴和蘭兒自覺地退到一邊,看著兩人站在夕陽下,宛如一對璧人。忽然,初晴想起什麼,輕輕走到他們身邊,向杜商問道:“剛剛聽人群裏有人說您是杜商書的大公子?”杜商點頭稱是。初晴又問:“您是來接杜夫人的麼?”杜商反問初晴:“姑娘見過我母親?”初晴答道:“是避雨的時候遇見杜夫人的,她已經乘林侍郎家的馬車回去了。”南歌在一旁柔聲道:“杜夫人想必已經回到府上了,杜公子您就不必在這裏等了。”杜商猶疑問道:“那你們呢?馬車還沒到麼?”南歌抬眼看了看天色,微笑答:“應該就到了,杜公子您先回府吧,以免老夫人擔心。”杜商目光溫柔地看著南歌,又看了看自己的馬車,道:“你們幾個姑娘在這裏,我始終放心不下,萬一崔渠再折返回來為難你們,那就不好了。”南歌和初晴相視一眼,目中有擔憂之色,杜商見她們表情仍有些害怕,便向南歌提議道:“姑娘若不嫌棄,不如就由我送你們回去,可好?”南歌遲疑道:“杜公子送我們?”杜商問道:“姑娘可是顧及男女之防,覺得不便與我同乘一車?”南歌回到:“不是。”初晴在一旁向杜商道:“那就有勞杜公子了。”說完便輕輕拉著南歌向杜府的馬車行去,蘭兒也連忙跟上。這輛並無繁複裝飾的馬車幹淨整潔,車內有淡淡的蘭草香氣,凳子上有一本半開的《戰國策》,書頁舊而不破,想是被主人經常翻看的。片刻後,杜商也上到車內,坐到三人對麵,向南歌道:“我已經跟庵門口的小尼姑招呼過了,若等下有人駕馬車來尋你們,便說是我送你們回去了。”南歌的目光泛起層層漣漪,柔聲道:“杜公子想得周到,今日之事,小女子感激不盡!”杜商回以微笑,道:“感謝的話,姑娘你說了許多遍,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的。”馬車在緩緩行駛中,蘭兒的腳踝的鈴鐺一路上叮咚作響,初晴不時地輕輕掀起車簾一角窺看兆京城的傍晚景致。車中的對坐的男女卻十分安靜,兩人偶爾含笑對視一眼。南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對麵的人:“杜公子也來過眠香樓麼,我怎麼沒有印象?”對麵的人答:“其實是你們開業那天去過一次,南歌姑娘在高台上的那段舞劍真是英姿颯爽!”南歌謙道:“公子過獎了!”杜商又道:“那琴聲跟姑娘的舞劍配合得可算天衣無縫,不曉得是誰彈奏的,琴技真是妙絕。”南歌看了看初晴一眼,微笑道:“那是我們樓裏以為上了年紀的琴師彈奏的。”杜商了然道:“難怪,那琴技應該是幾十年才有的功力。”初晴不欲他們在琴技上深聊,便在一旁向南歌道:“姑娘,不如您唱一曲吧”,又向杜商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們姑娘不知琴彈得好,舞跳得好,歌聲更是有如天籟,您不妨聽聽。”南歌本欲推辭,見到杜商頗有興致的表情,也就順勢問初晴:“那你想聽我唱什麼?”初晴狡黠一笑:“有女同車。”南歌的臉上升起紅暈,對麵的男子微笑著看她,眼神裏滿是期待。夕陽西下,兆京城街市上有一輛緩慢行駛的馬車,初秋的涼風相送,有清麗婉轉的歌聲在流淌: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