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南歌的請求下,杜商把她們送至眠香樓後門,待看著她們下車進門之後,他才命馬夫駕車離去。蘭兒小跑著去扣門,不一會兒便聽到下匙的聲響,接著見到一位老伯眯著眼睛探出頭來觀望,初晴熟絡地喊了一聲“孫伯伯”,他這才笑著將門打開。這位前來應門的的老人家是專門負責打理後庭花草的孫伯。在孫伯掩門時,門外不遠處傳來馬蹄和車輪轍動的聲音。南歌停下了腳步,回頭從即將合上的門縫裏望了出去,輕輕歎了聲氣,然後回身款款地向已經依次亮起燈火,有鼎沸人聲的朱樓行去。入夜時分,常祿在水廊上尋到在一起賞月的初晴和南歌。他麵容疲憊,滿臉的愧疚,埋首道:“沒能按時去接二位姑娘,萬分抱歉!”南歌回身看了看這個長相還算清秀的少年,關切道:“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常祿回道:“午飯後,全叔下床倒水喝,不留意扭傷了腳,喊了好半天也沒人聽到。我路過他屋外正好聽到喊叫聲,立馬推開房門,隻見到他無助地癱坐在地上……就立即放下手裏的事情,把他背上馬車,送去城東的醫館。”他頓了頓,偷眼看了看南歌的神情,又接著道:“沒想到在醫館一折騰就到入日時分,急急趕回將全叔安頓好後正想趕去接姐姐們,正巧遇到孫伯,他說你們已經自行回來了。心裏覺得很是對不住,特意前來告罪!”初晴知道常祿平素誠實善良,便安慰道:“何罪之有呢?你有這樣的古道熱腸,著實令我們欽佩。你不必擔心,我們是從後門回來的,南歌也特意叮囑過孫伯不要跟其他人說,窈娘不會知道你沒來接我們的事。”常祿連聲向她們道謝,見南歌似乎有些關心全叔的身體,便將全叔的病況細細說了一遍,又說醫館大夫交代靜養數日按時敷藥服藥,不出半月全叔就能下地行走了。初晴笑著問常祿:“全叔半月不能下床,你是不是又要把駕馬車的活兒攬下來了?”常祿嘿嘿一笑:“我多做這點事情沒關係的,全叔安心養好身體要緊。”初晴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樣吧,我明早就去樓裏放話,不許她們使喚你做這做那。實在撐不住的話,就來找南歌,讓她跟窈娘說找別人去駕車,這樓裏又不隻你一個會駕車。”南歌聽了笑看著初晴道:“怎麼不讓常祿找你跟窈娘說,誰不曉得,咱們窈娘最疼的就是你。”又跟常祿道:“等下我讓蘭兒送些滋補藥品到你那裏,你帶去給全叔,若還有什麼短的缺的隻管來告訴我。”常祿又代全叔謝了南歌一番,想著後庭還有許多事情未做,便告辭離去。再過幾日便是中秋,天邊的圓月發出淡淡的光澤,南歌盯著看了許久方緩緩啟口道:“我想明晚就回樓裏。”初晴訝異道:“窈娘不是說,你可以中秋之後再回去麼?”水廊盡頭響起一兩聲水鳥的啼叫,南歌以手扶著衣裙,小心地坐到廊椅上,微笑著看向初晴,道:“我病倒的這些日子窈娘一個人忙裏忙外,半刻不得空閑,我既然已經好全了,理應為她分擔一些。”初晴湊過過緊挨著她坐下,促狹地笑道:“難道不是今日你跟杜公子臨別時,邀他來眠香樓聽曲品酒麼?”又自顧自地笑著點頭:“我知道了,南歌你是不是怕他明日來了,卻尋不到你?”河渠上的冷風打過來,將南歌的長發揚起,她略微眯著眼,凝視著河麵若有所思。初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語意輕快道:“怎麼,被我胡亂猜中了,今日慧善師太不是說你姻緣近了麼,我看杜公子很可能就是,那等豐神俊貌的男子,又在咱們危難之時仗義相救……”未等她說完,旁邊那如綽約仙子的美人坦然道:“是,我很喜歡他!”初晴麵上一怔,細細看南歌的表情,她臉上依舊是溫婉的笑容,卻隱隱透著一股堅定。南歌目光始終看著河麵上的泛著微光的細紋,用纖纖素手把被夜風吹散發絲捋至耳後,道:“長到至今,比今日險惡許多的境況我也遇過不少。以前看戲文裏英雄救美的故事,並不怎麼代入自己,可是見到他從車上走下來的樣子,我的心確實跳漏了一個節拍……我向來習慣自己去解決這些事情,這好像還是第一次那麼心甘情願被人搭救,”她轉顧初晴,笑容中帶著幾分哀涼,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竊喜,繼續道:“你說得也沒錯,我明日就要回樓裏獻藝侍客,他確然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夜風在水廊裏來回遊動,吹得燈籠裏的燭火左右搖曳,南歌靜默半晌後,輕聲道:“我不想錯過與他可能會有的相遇,一次也不想。”次日,南歌早早起身來尋初晴一同練琴,整個人神采奕奕,眉眼彎彎,做每一個表情說每一句話都帶著和煦的笑意。待到夜深人倦燈殘,賓客盡散,從南歌略顯失落的神情裏,初晴大概猜到杜公子並沒有來。此後幾日,南歌每天早早起身梳妝打扮,上半日尋南歌練琴,下半日獨自在高台上練舞,其間休息便翻看那日杜商也在讀的《戰國策》。入夜之後,她便神采飛揚地登台獻藝,再周旋於貴客間。隻是,那位令佳人頻頻顧盼的男子,卻在這幾日間都沒有現身眠香樓。南歌病愈後回到樓裏,除了賓客們興致頗高,窈娘更是難得的舒心愉悅,南歌跟她說自己病已經好全了,可以回樓裏登台及處理一些雜事,窈娘滿是倦意的眼眸才有星點光亮,握著南歌地手道:“我總算可以睡個好覺了”。這些天她一個人應付賓客,處理內外雜事,還要籌備中秋諸事,她房裏的燈火經常亮到快淩晨才熄滅。然而,再精致的妝容也無法掩蓋她的疲累,樓裏的姑娘雖各具姿色才藝,真正能為她分擔事情的,卻隻有南歌一人。眠香樓在京中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往來賓客亦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令許多人豔羨的光鮮,窈娘不看在眼裏,南歌也不看在眼裏,她們的眸光裏不經意間會瞥見幽暗的深邃。就好像這河渠裏的水或清或濁,同一個人每一次映上去都是不同的樣子。天邊的月,河渠的水,廊下的風,下一刻的它們跟上一刻如此相似,卻已然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