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天氣一日涼過一日,和暖明媚的日子仿若一去不複返,有的隻剩河渠上四處遊竄的水氣浸人骨髓。窈娘見天氣益發寒涼,便囑咐初晴夜間不得再去畫舫的水廊上,她本就有體寒之症,若再去水邊沾了水中涼氣,那到了冬天全身如寒冰似的,對她的身體損耗是極大的。初晴對此並無異議。一到夜裏,她便在自己的房間,翻出她這些年收集的地誌細細品讀。天氣漸涼,她的睡意也漸濃,通常不過二更天,她便掩上書卷熄了燈燭,躺在床上枕著外間喧鬧的笙簫管弦聲沉沉睡去。這天日昳時分,初晴正在裏間的軒閣內一手拿著杯盞,一手捧著書,邊飲茶便看書。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她便放了杯盞和書卷往屋內走去,見常跟在窈娘身邊的侍女杏兒正在門口張望。她笑著走近,並喚她道:“杏兒姐姐怎麼有空來我這裏?”那女子嗬嗬一笑道:“我來尋你,自然是有好事。”少女撇撇嘴不置可否,道:“窈娘那裏哪有好事,姐姐不如來嚐嚐我剛泡的茶,醇香可口還暖胃,你一定喜歡。”杏兒擺擺手,笑道:“這茶怕下次才能喝了,南洲來人了,帶了好些禮物,姑娘們已經在挑了,你再不去怕好的都被她們挑走了。”初晴疑惑著問道:“南洲?是誰啊?”杏兒神秘地笑了笑:“先賣個關子,你去前廳就知道了,保準是個驚喜。”未等初晴過多反應,杏兒便拉著她往前廳去了。初晴一路在思索那人是誰,竟讓大家這樣高興,連一向避著她見外人的窈娘,這次也如此好說話。到了前廳,見眾位姐姐都簇擁著一個人談笑得很是開心,其中好幾個人手上都拿著簇新的秋扇,她旋即明白來人是誰,心裏也跟著一暖很是欣喜。南歌先發現她,喚了一聲:“初晴,你周大哥來了。”聽到初晴的名字,那人才終於從眾位姑娘中脫開身來,笑著喚她:“初晴,好久不見了。”他依舊是眉目溫和雲淡風輕的樣子。坐在一旁的窈娘有些麵色嚴肅,向那些姑娘道:“你們也挑了這半天,挑好了就各自散去吧,夜裏還沒熱鬧夠麼,白天也這樣鬧哄哄的!”又轉顧那男子:“周公子見笑了。”眾位姑娘拿了合意的扇子,便嬌笑著一一謝過那人,大家也就漸漸散去。待人散去後,窈娘看初晴站在南歌身後,眉目緩和向她招招手,道:“你也過來挑一柄吧。”初晴這才走到他們近前,也並不挑扇子,隻向那人問道:“周大哥,你幾時到的兆京?這次來待多久?”那人看她的神情分外柔和,回道:“我這次是隨船將一批秋扇送過來,三日後就要回去了,”見她臉上有失望的神情,又道:“剩下的扇子你別挑了,我提前為你選了一柄,分開裝了,還帶了幾本地誌給你。”不一會兒,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就拿了一個紫檀木的盒子,上麵有幾本古舊書籍。初晴見了又驚又喜,接過將紫檀盒子放到一邊,小心地翻著那幾本古舊書籍道:“扇子倒罷了,這幾本地誌我想了很久了,謝謝周大哥。”南歌卻將那紫檀盒子端了過去,輕輕打開,見裏麵躺著柄製工精巧的磁青月圓紈扇,扇麵是迷霧山水,青山綠水扁舟薄霧相得益彰,扇柄是梅烙竹製成,扇墜子的玉玲瓏剔透,加上青天色的流蘇,這柄扇子之用心可見一斑。南歌把玩了下,不免笑著讚道:“周公子製這柄扇子隻怕用心不少吧,清透有意境還拿著襯手。”說完南歌又順手將扇子遞到初晴手裏,她的目光這才從地誌中移開,著意看了看這柄扇子,無論是刺繡還是做工都無可挑剔,心裏雖也喜歡,到底有幾分不安和猶豫。初晴和周俊彥相遇是在三年前,他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三年前,眠香隻是南洲一座畫舫的名字。畫舫在南洲亦是當地文人雅客,富商貴人常去的場所,除了文人雅集,許多商人的生意洽談也是在其間進行。那一年,初晴母親的病惡化,就算窈娘和義父請遍了?當地外地的名醫也無力回天。母親去後,初晴成日以淚洗麵,恍恍惚惚。那天夜裏,畫舫上一如既往的笙簫聲不絕,嬉笑聲不斷,初晴自下午睡了一覺迷糊著起來,分不清是剛入夜還是黎明時分,覺得頭暈胸悶壓抑,便從船尾的房間裏出來透氣。這一透氣便撞見一個到船尾吹風的客人,那人衣著華麗卻滿臉橫肉,初晴見那人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方一下子清醒過來。正抬腳要走,衣袖卻被人扯住,那人靠她很近還不懷好意地笑著道:“妹妹急著走什麼?如此水靈的美人,窈娘怎麼都不放你出來見人呢?”初晴聞到那人身上的酒氣,心內升起厭惡,不欲搭理他,便使盡渾身力氣掙脫他。那人大概是被人欲拒還迎慣了,並沒有想到她那麼大反應,一不留神在她掙脫之際自己也跌倒在地上。那人吃痛之際,內心惱怒,便惡狠狠地指著她罵:“你這不懂事的小娼婦,敢摔爺,爺這就讓你看看我的厲害。”他邊說著便起身,初晴看他那樣子心裏到底有些怕,又不敢呼救怕引來更多人,便想著跑到人多的地方再說。誰知那人胖雖胖起身倒很快,不等初晴跑出,便用手大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船沿上推,然後又用另一隻手掐住她脖子。初晴背抵在船沿上,脖子被那人掐著,那人嘴裏還在憤恨地叫囂著。然而漸漸地她聽不清他嘴裏的話,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她絕望之際奮力一推,那人踉蹌了一下,自己也咚地一聲落入水中。在自己快要落水的時候,她有聽見一個聲音,是一個溫和又緊張的聲音,他說:“你放開她!”她落水後,在水裏撲騰了幾下,要緩緩沉下去的時候,不遠處想起另一個落水聲。初晴十四歲的那場落水,是為一個叫周俊彥的男子所救。他本是南洲的製扇世家大公子。當夜,在船尾的一個雅間跟客人談生意,談完後到船尾透風,聽到爭執聲便看見一個肥壯男子掐著一個少女不放,便喊了那一聲。後來那少女被推搡下水,他便沒有多想就下水救人。他救上那少女之後一日,範玉生和窈娘便一起攜禮前來相謝,他這才曉得自己救的是南洲首富範玉生的義女。後來,那名姓孫的鬧事公子哥被列入畫舫的黑名單,他一踏入畫舫門口便會被攔下,他後來索性也就不去了。隻是,不巧的是,他家為範氏布莊供的絲以各種名目被拒了又拒,他父親怒不可遏,狠狠揍了一頓後不解氣,又將他關了半個月的禁足。周俊彥自那件事後,便成為畫舫和範氏布莊的坐上賓。而他每每去畫舫,也會待到賓客散盡後,將自己收羅的一些精巧玩意送給她,像嗬護自己的小妹妹一般。想起這些,初晴心裏稍稍歎了一歎,時光比流水還快。窈娘見了這柄扇子,道:“你像以前那樣送她些小玩意就好,這些貴重的物什,壞在她手裏,我看著都替你可惜。”初晴聽了也覺得有理,道:“這扇子太精致了,落我手裏經不了多少時日的,我要這些書就好。扇子還是帶回給你夫人吧,她蘭心蕙質,定能物盡其用。”那男子表情忽然有些神傷,靜默了良久,方緩緩開口:“她於去年冬離世了。”廳中所剩的人已寥寥無幾,大家聽了都神情落寞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初晴更是,又錯愕又自責。以前他是有提過他夫人體弱多病,可是誰也沒猜到,這對少年夫妻竟這麼早就要經曆死別。周俊彥見廳中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知她們各人心中所想,左不過憐憫感歎之類的。他細細看著初晴內疚的表情,嘴角有輕柔的微笑,向她道:“我本來預備晚一些跟你說的,她走得很安詳,似乎所有苦痛都沒有了。”南歌在一旁道:“貴夫人常年纏綿病榻,受疾病折磨,離開或許也是解脫,周公子節哀。”他謝道:“我已經沒事了。”見初晴還是怔怔地,他岔開話題,向窈娘道:“這幾日都忙著生意上的事,沒有時間遊覽京中美景,窈娘可有什麼好地方推薦?”窈娘聽他這樣一說:“京中若論人美景美的地方,眠香樓算一個,你今日也算來了一景。”窈娘這話引得大家哈哈一笑,初晴臉上陰霾盡掃,打趣道:“周大哥,你問誰不好,問窈娘,她成天圍著眠香樓打轉,能推薦什麼好去處。”他見她雨過天晴的樣子,也分外舒心,道:“那你呢,初晴,你來京中兩年了,定知道許多可以遊興的地方。”初晴神色有些微的黯然,但還是侃侃而談道:“雖然我不怎麼出去,但我知道像興平坊、螺市街吃的玩的都很多,如果要登山的話,郊外的神女峰上景致很好……”周俊彥笑著看她神采飛揚的樣子,待她說完,仍微微笑著,仿若聽得意猶未盡。她的開心和歡愉似乎那樣簡單,又那樣難以捉摸。他們這半日相談甚歡,天還未黑,窈娘便吩咐廚房備好酒菜招待這位故地來的客人。席間,周俊彥向窈娘說出自己醞釀許久的請求,他向窈娘敬了一杯酒,道:“窈娘我有個不情之請,剛才聽初晴說了很多有趣的地方,希望您能準許,可以在這幾日讓她做我的向導,帶我遊覽京中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