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小寒(1 / 2)

一候雁北鄉;二候鵲始巢;三候雉始。冬至之後,便是小寒。天氣日趨嚴寒,漫漫寒冬,雀鳥聲不聞,青山失翠,江浦生寒。幸而窈娘命人早早備了上千斤銀骨炭,分發到各房中,外麵雖天寒地凍,室內有銀骨炭烘烤,竟暖如春日。銀骨炭出自近京之西山窰,其炭白霜,無煙,難燃,選其尤佳者貯盆令滿,複以灰糝其隙處,上用銅絲罩爇之,足支一晝夜。入此室處,溫暖如春。那日,南歌午後到初晴房中練琴,才坐了不過一會兒,常祿便領了個清瘦少年進來,說是衛王府的人。那人十分恭敬,說是等他們王爺的命,給初晴姑娘送些東西。初晴跟南歌麵麵相覷後,細細打量那人,見他不過十幾歲年紀,麵容清瘦,舉止斯文,許是剛剛從外麵進來,外間天氣嚴寒,鼻子凍得紅紅的,倒是有幾分可愛。初晴問道:“你說你是衛王府的?”那人點點頭回道:“回姑娘,小人是奉王爺之命為您送些東西。”說著他便打開手中的木匣子,隻見裏麵有幾本地誌。初晴看了看,笑道:“好端端的,你家王爺為何送我這個……何況我同他並不熟,你還是拿回去吧!”青年聽了,滿麵慌張:“姑娘行行好,收下吧,我奉命送東西過來,要是再拿回去,回到府裏便是辦事不力的罪,少不得要挨頓打。”初晴滿腹狐疑,想著許久不見他,突的讓人送些她喜歡的地誌,究竟為何?南歌在一旁看得抿嘴發笑:“我瞧著這小哥也是可憐,你便別為難他了,收下吧。”初晴無奈地點點頭:“那我就暫且收下,你回去複命吧。難為你跑一趟,天氣冷,你隨常祿喝點熱茶再走吧。”那人慌忙謝過,初晴見他眉清目秀,便隨意問起他名字,方曉得他叫小年。待小年隨常祿出去後,初晴翻了翻匣子裏的地誌,對南歌苦笑道:“這幾本我已經有了。”南歌意味深長地笑道:“我記得你有次因為衝撞貴人被窈娘關了半月,那位貴人不會就是衛王殿下吧?”初晴撫著書皮,道:“就是他……隻是有些納悶,他如何知道我喜歡看地誌的?”南歌輕輕咳了一聲,陪笑道:“前幾日衛王來尋我,特意打聽你喜歡些什麼,我就說給他聽了……他對你倒很是上心。”初晴嗔怪道:“原來是你說的,隻是好長時間不曾遇到他,原以為他或許將我忘了!”南歌看她悵然若失的樣子,打趣道:“我倒是很好奇,你同衛王他……你們……快說與我聽聽吧!”初晴看著她好奇的樣子,便將他們幾次相遇的情形說給她聽,南歌便靜靜聽她說著,看她神色裏的驚喜失落悵惘,又難免覺得疼惜。南歌微微笑著:“如此看來,衛王定是對你有意的,你呢?對他什麼感覺?”初晴微微啊了一聲,以手掩口:“不會吧,他怎麼可能對我有意呢?京城中那麼多名門淑女等著他挑選……”南歌拉過她的手,問道:“拋開身份地位權勢,你對他是什麼感覺?”她的臉在碳火輕迸的房裏微微泛紅,娥眉微蹙:“好多時候,我很想見到他,卻又怕見到他。”南歌聽了笑著道:“衛王儀表堂堂,文武皆能,作為女子傾慕他,確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初晴偏了偏頭,目視她身邊的美人:“我同他,不大可能的。”南歌看了看她微紅的眼眶:“若是囿於身份地位,全不必擔心的,隻要衛王待你是真心的……”“即使身為妾室,或者外室也沒關係,是麼?”未等南歌說完,初晴便出言打斷道。南歌怔怔地看了她良久,眼光陌生又疏離,仿佛不認得她般:“初晴,你若誌存高遠,我無話可說,隻是我不是你,如果能時時跟心愛的人在一起,我並不介意這些虛名。”初晴猛的反應過來,自己言語傷害到她身邊的這個堅毅的女子,她低聲道:“南歌,我不是那個意思。”南歌悠悠道:“我曉得,你們都有意勸我,我不管,你們說我一意孤行也好,飛蛾撲火也好,我都不害怕,有他在,我什麼都不害怕。”南歌很少同初晴談她和杜商的事情,她也刻意不去問,不去觸碰。自認識南歌起,初晴與她相處這些年,這個女孩子的堅忍便令她吃驚,她為了一首曲子可以把手指彈到出血,為了一個舞步可以一刻不歇得練上一整天,她過目的賬本不會出絲毫的差錯,她如此認真地去對待每一件事情。如今她對待自己心儀的人,她亦是如此,若是她願意的話,她應該可以過上任何一種令別人豔羨的生活。初晴暗暗想了許久,道:“南歌,你篤定的事情,我不會勸你,前些日子窈娘問我你同杜公子的事,我用言語遮掩過去了,可是往後呢,你同他,你們有打算過麼?”南歌看著她,笑得沒有一絲瑕疵:“往後,我喜歡這個詞,我也常常在想我和他的往後會是什麼樣子,他披星戴月,我就在家裏做好羹湯等他,再過些日子,我們或許會有幾個孩子……”初晴看著她發亮的目光,璀璨奪目,一如她姣好的容顏,迷人的微笑,然後善意地笑道:“你們往後一定會如你所願的這般,平和安樂,兒孫繞膝。”南歌粲然一笑,顧盼生輝,使得間冬日裏有些昏暗的屋子,瞬間明亮了許多。她們二人默契地轉了話題,閑談起來,時而爭執不下,時而齊聲作笑,好不愜意美好。就在這時卻來了位不速之客——一位穿著粉色鬥篷的美人。那位美人同隨身侍女幾乎是直直地衝了進來,常祿氣喘籲籲地道:“這位小姐非要吵著找南歌姐姐,也不等通傳,攔都攔不住。”那女子粉麵丹唇,黛青色的娥眉,縱使一身冬裝卻也看著身段極好,隻是那咄咄逼人的神態讓人有些喜歡不起來。南歌倒是極為從容地請她坐下,又吩咐蘭兒斟茶,待她坐下後道:“我與小姐素味平生,不知你這般急衝衝地尋我,有何要事?”那女子端坐下來,卻不接茶,擲地有聲道:“南歌姑娘豔名遠播,你不認得我,我倒是聽了你的許多事跡。”初晴曉得來者不善,道:“看小姐通身打扮,貴氣逼人,想必出身不俗,有事大家可以慢慢談的。”那女子不做聲,她身邊的侍女道:“我家小姐是崔相的小女兒,金貴著呢!”崔相有三女,長女是如今聖上的貴妃,聖眷正濃,次女嫁了國舅長子,如今這位應該就是最受家裏疼愛的小女兒崔芸芸了。南歌聽了,慢條斯理地飲了口茶道:“原來是相府的小姐,不知小姐特意尋我,有何要事呢?”崔芸芸眉間有隱隱的怒氣,卻還強忍著,挑釁道:“南歌姑娘做的那些事,自己不清楚麼?”初晴聽她來者不善,便問道:“崔小姐還請將話說清楚了,我家姑娘做了何事,惹得您這相府千金不顧身份專程跑這一趟?”素來正經人家的女兒是不會來這河渠一帶的風月場所,更不說這樣直接大白天闖到眠香樓內的。崔芸芸倒像是不十分在意這些,隻看著南歌道:“我今日來了這裏便來了,誰又敢說我的不是,況且我來這裏不過是想問問南歌姑娘,為何成天纏著杜公子不放,你可曉得杜公子日後是要出仕為官的,這對他的仕途影響會有多大麼?”初晴聽出來了,原來是為著杜商來的,便道:“崔小姐這趟原來是為杜公子啊,我可記得杜公子他尚未娶親,崔小姐是以什麼立場來說我們姑娘的不是呢?”那侍女聽了忙道:“崔相素來賞識杜公子,崔家和杜家向來交好,兩家攀親也不過是遲早的事。”南歌莞爾一笑,道:“杜郎常說自己這一生的誌向是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他有才識有見解,能與之相識相交相知,是我一生幸事。崔小姐說我帶累杜郎名聲,我不敢苟同,古有綠珠等女子持節守忠,我心如是。”崔芸芸看她笑得從容答得也算得體,不禁怒不可遏,厲聲道:“你一口一個杜郎,叫得好不知羞,我本想著將來或許給你一個妾室的名分,如今好言相勸你不聽,不過一個娼妓,倒是巧言令色得很。”初晴聽她如此折辱南歌,護道:“原以為相府女公子教養涵養都是一等一的好,想不到竟口出穢語隨意辱罵他人,想必我們這裏實在招待不起您這尊大佛,常祿,送客。”常祿聞言進來,卻不好動手,隻站立一旁。崔芸芸主仆二人站立起身,怒視著南歌,南歌仍是方寸未亂,緩緩道:“崔小姐尚未出閣,來這樣的地方被傳出去了難免傷了相府顏麵,今日您也實在不該來尋我,隻怕我也不能如您所願共侍一夫,妾雖出身風月之地,卻及珍視自己,白玉明珠皆比得,平生隻求一心人。”崔芸芸聽了南歌這番剖白,目光呆滯片刻,而後仍神采奕奕,道:“我自小便認定了他。此生亦是非君不嫁,我們且看看,最後伴在他身邊的到底是誰。”說完她便領著侍女離去,徒留桌上的茶水透著微薄的寒氣,那粉色背影逐漸消失在寒冷的枯樹枝間。忽然地,有一片片的雪飛揚而下,沒多久便覆滿一地,初晴披了鬥篷往屋外去,用手去接雪,不一會兒就接了滿手,手被凍得通紅。南歌現在門檻上看著雪中少女,明亮幹淨的容顏和這雪景相得益彰,好像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沒有粉衣少女,也沒有透著寒氣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