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彌留(1 / 2)

漢初時,霍去病率兵征匈奴,降服匈奴渾邪王及部眾四萬人,使祁連山歸大漢。匈奴為此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失我今神人,使我不得祭於天。”一年前,張尋久留西涼境內,終於有機會去心心念念的焉支山。焉支山不愧為西涼國名山,懸崖峭壁直插雲霄,岩如斧削、壁如林立;四周山壑縱橫,怪石嶙峋,石澗溪流潺潺,如鳴環佩,崖峰鬆柏蒼翠,碧綠欲滴;穀底綠樹藤蔓,參差披拂。他悠然暢遊山間,因貪看山中景致,便信步走到山泉旁的綠地上席地而坐。也就是這一靜坐,驚擾了棲息於藻木叢中的白唇竹葉青,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咬傷了他,旋即逃走。毒液很快蔓延全身,他很快便暈厥在草地上。幸好路過的獵戶路過救了他,用救急的草藥暫且穩住他的心脈保住了性命。他在西涼結交的友人很快尋到了他,便重金酬謝獵戶後將他帶回城裏,當時請遍了西涼的名醫,卻被告知毒液侵入心肺,隻能靠珍貴藥材吊著爭取些時日。範玉生得知他的病情,立即將他接到南洲,也是請遍了當地的大夫,卻隻得到同樣的結果。自從知道張尋的病情,初晴就成日苦著臉,時常自覺跟在他身邊做著不起眼的微末小事。窈娘次日也沒有回眠香樓,而是留下來在別莊忙裏忙外布置。這也並不奇怪,每年到了歲末年底,窈娘會請遠在南洲的胡韻娘來京幫她打理眠香樓諸事,她自己就偷閑放個假,在別莊像尋常人家那樣準備守歲拜神諸事。隻是杏兒還是會每日過來一趟,彙報眠香樓諸事,還會將主要的賬目送給她查看。這幾日下來,張尋麵色漸漸地比之前憔悴了許多,人也消受了很多,每日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可是他醒來的時候卻不肯消停,精神稍微好些就要初晴拿了魚簍隨他去寒潭垂釣,隆冬的寒潭水麵結了許多碎冰,往往在釣半日也是一無所獲。窈娘雖也住在別莊裏,自那日後,除了用膳時間,他們倒很少有機會打個照麵。這天,初晴隨張尋在寒潭垂釣,她百無聊奈下想起那天晚上窈娘聽了他的話,吃驚的神態,後來她被窈娘支走,並不曉得他們談了些什麼。她猶豫了半天,問道:“先生,你上次說的第一次見窈娘,是在哪裏?什麼時候啊?”張尋看她滿臉的好奇,咳了咳,笑道:“你這是探人私隱,平白地好奇這些做什麼?”她央求道:“你同我說說嘛,我真的很好奇!”張尋把釣竿放到一邊空地上,回憶道:“她那時候跟你這會兒差不多年紀,你們窈娘年輕時很愛笑,笑起來的聲音像鈴鐺似的,無論姿色還是舞技都是那群舞姬裏最出色的。”初晴浮想窈娘少女時的模樣,微微笑問:“可以想見,窈娘那時候一定很美,人也可親。”張尋麵上卻泛起愁緒:“不過,她一直以為五年前,在南洲河渠上泛舟被你母親琴音吸引,是我跟她第一次見麵。”初晴認真思索了下,道:“窈娘性子不太會在意這些,她雖一直在風月之中,卻一貫的理性自持。”張尋點點頭:“是啊,她一貫這樣子。”初晴笑道:“那晚把我遣走後,先生還跟窈娘聊了些什麼?”他撿起地上的魚竿,道:“她不過是問了些我的打算,哦,也聊了下你的事。”初晴見他意味深長看了自己一眼,問:“我的事,我有什麼事?”他目光疏懶的看著寒潭,道:“那位在玉泉寺與我下棋的韓侯爺,是你什麼人?”初晴一驚,呆了半天,問:“先生想知道些什麼,窈娘都同你說了麼?”張尋語意深沉且篤定:“他這些年一直在找的妻女,就是你和你的母親,而你真正的名字叫韓文雋,是麼?”初晴往後挪了挪,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他:“這些您怎麼知道的,窈娘不可能告訴你這些的?”張尋看向她,眼神很善意:“我自己猜的。想知道我怎麼猜中的,是吧!其一,玉泉寺聽到他的琴聲同你母親如此相近,那曲子中有幾個音的指法是你母親自創的,不是很親近信任的人不可能知道;其二,每回我同他對弈,你都不肯送茶水點心來,就是好不容易送來了,也是托的其他人代勞……”初晴聽他停了下來,怯怯地問道:“那其三呢?”張尋笑了笑:“本來憑著前兩點,我也隻有五成把握,其三嘛,就是你剛才的反應。小姑娘,你心思單純真是藏不住一點心事。”初晴默然點頭:“原來是這樣,唉!先生不去做父母官真是可惜了,以您這才智可以洗刷多少冤屈啊。”張尋搖搖頭歎道:“你父親一直未放棄找你,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初晴低垂著頭:“先生想勸我回侯府麼?”張尋提了提魚餌,見依然沒有任何收獲,失望歎息道:“我隻是隱隱覺得,你父親這些年並不好過,人生不過須臾數十年,轉瞬即逝,能夠少些遺憾不好麼?”初晴怔忡地看著圍著水潭枯掉的蘆葦,有許多已經被風折斷,再聽旁邊這位長輩極力克製的咳嗽,道:“先生,我會好好想想該如何辦的,水潭邊寒氣重,您的身體實在不宜長時間待在這裏,我們還是回去吧。”於是,她開始動手收拾漁具,張尋也慢悠悠收了釣竿和魚餌,她似意有所指,道:“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君子兮未敢言。”除夕前窈娘收到初晴義父的來信,說是南洲有些棘手的事函待處理,不能趕來京中過年了。除夕那日,張尋晚起見窈娘和初晴在庭中為眠香樓眾人裝歲錢,也起了興致湊上去一起裝。待都裝完後,窈娘將其中一個遞到初晴手中,目光慈和道:“又迎新歲,願保身榮貴,樂升和順,年年一處守歲。”張尋見了,也伸手向窈娘討歲錢,要祝語,窈娘無奈隨手遞予他一個,道:“又是一年新,願君常康健。”到了元日,別莊眾人聞雞鳴聲而起,有小廝先於庭前點燃爆竹,傳來聲聲巨響。此後,遠近人家左鄰右舍亦紛紛爆竹,到處都熱鬧紛呈。而後,長幼皆穿新衣正冠帽,然後依次互相拜賀,席間進椒柏酒,飲桃湯。民間有歲首用椒柏酒的習俗,因椒花芬香宜人,可祛濕寒,故采其花以製酒。齊人風俗,正月裏飲酒年歲小的先用,寓意年幼之人可以得歲添歲,而年老之人失歲,所有最後用酒。除了這些,元日還要服五辛散,五辛散是用柏子人、麻人、細辛、幹薑、附子製成,然後兌新汲上來的井水服下。初晴嫌其味道辛苦,每年聽聞要服用這個,都苦著個臉四處躲閃。她母親尚在世時,曾講了關於五辛散的傳說給她聽。說是以前江夏有個叫劉次卿的人,能見鬼神,他正旦日夜間在市間行走,見到一個書生迎麵過來,奇怪的是周邊眾鬼見了他都悉數避讓。他很奇怪於是問書生:“你練了何等術法讓鬼怪都避你不及?”書生答道:“我並未練任何法術。隻是今天出門時,家師令我服五辛散,說是可以防惡氣靠近!”於是劉次卿就向書生討要五辛散藥方,服食之後,果然眾鬼神見到他都躲避讓開。後來,元日服食五辛散避邪氣變成了民間風俗。思及此處,初晴對五辛散便不那麼抗拒,結果銀碗一飲而盡,窈娘在一旁遞了顆蜜餞給她,兩人相視而笑。新年裏一派和樂融融,到處都熱鬧非凡,爆竹聲鑼鼓聲不絕於耳,每戶人家大門掛桃符,貼鬱壘,處處張燈結彩。一日一日就這般過去了,張尋的身體開始每況愈下,除了每日昏睡的時候漸多,醒來的時候也精神不濟,許多時候身體裏四處開始覺得疼痛。大多時候他都忍著疼並不出聲,窈娘見他十分痛楚的樣子,麵色也是日益凝重,隻是請大夫開些止疼的藥方,煎給他服用。初晴見到張尋一日瘦過一日,醒來的時候雙眼凹陷全沒有往日的神采,隻有見到窈娘才會強打著精神同她閑話一陣。窈娘在別莊一直住到二月,並不提杏兒每日過來送賬本,她處理眠香樓事務之餘便是悉心照料張尋。二月又稱仲月、杏月,春寒料峭,莊內園中僅有一些杏花開始吐蕊,風過之處也會有些微的清香。這日,天氣晴好,窈娘在庭前翻看賬目,卻見張尋信步而至,穿一襲藍袍,因病痛折磨瘦得衣服顯得有些大。近來,他的身體狀況很不好,已多日不曾下床,今日他氣色雖好一些,窈娘仍擔心地看向他。張尋自顧自坐到旁邊的凳子上,問:“窈娘,那天曾你問我有沒有什麼心願?”窈娘掩上賬本,輕輕點點頭:“嗯,你還有什麼餘願未了麼?”他看著她白皙的麵龐,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溫柔,道:“今日天色碧晴,過不了多久這滿庭芳菲都會盡數綻放,我恐怕再也看不到了。”窈娘看著枝頭嫩綠的新葉,心中酸楚未名:“在我這樣的俗人眼中,年年姹紫嫣紅都差不多,並沒有什麼好期待的。”張尋看著她側臉的輪廓,道:“我最後的心願,是想看你再跳一回劍舞。”窈娘聽了不可思議地看他許久,忽然想起自己少女時候,那時候國公府會設宴款待京中仕宦,張尋那時已是名滿京城的才子,自然也經常是國公府的座上賓。每每他以來,她們姐妹就會拉上她躲在簾幕後偷偷對他品頭論足,那時候隔著重重簾帷,隔著燈火闌珊,遠遠看上一眼便覺很是知足。她微微一笑,起身折了支半開未開的杏花支,心裏踩著遙遠的節拍,在庭前隨風起舞,那花枝在她手中,仿佛真的成了利劍,隨著她揮灑自如的身影處處讓人心驚......初晴隱在回廊裏,看著眼前的畫麵,劍舞於她並不陌生,南歌數次練習和上台都是她在伴奏,她淚眼婆娑地看著那女子動人心魄的舞姿,給這涼薄的春日帶來璀璨的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