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那位去了你們侯府?”陳簡聽了韓文朗的話,低聲問他。韓文朗點頭:“我趕回去的時候,陛下正在跟文雋說話,我疑心他不隻是順道那麼簡單。”陳簡將杯盞中的酒一飲而盡,麵色沉鬱:“咱們陛下的心思,哪裏是你我能隨意猜度的。”韓文朗悶聲道:“這幾日我總惴惴不安,想起那日的事,我怕……”陳簡看了他一眼,調轉話頭問道:“侯爺什麼時候回來?”韓文朗驚疑看他,倒還是循著他的問話答:“就這幾日了,隻是他不直接回府,會直接將母親的遺骨送到韓氏宗祠,我同妹妹這兩日也在打點行裝準備過去。”陳簡略一思忖,道:“文朗你見到侯爺,找合適的時機把此事告知於他,我想知道他對這件事是何態度。”韓文朗疑惑地看向他:“態度?”陳簡熟練地往杯裏倒酒:“廣平侯府的鄉君時隔多年被找了回來,如今正值婚配之年,我想知道,韓侯對此作何打算。”韓文朗了然道:“你是擔心陛下有意讓文雋進宮,所以想知道父親對於此事持什麼態度?”陳簡雙目看著桌上瓶中的花枝,落寞道:“這些年我經曆種種的讒言和迫害,時日久了,也慢慢習慣了,自問死生無懼。可是,她的重新出現,讓我時隔多年又體會到了恐懼,我希望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度過此生。隻是,如今境況,怕是不能了。”韓文朗溫和看他:“殿下對舍妹的心意,我感之愧之。作為兄長,我也希望她能夠一生平安喜樂,並且我也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你且放心,此事我會同父親好好商量的。”陳簡拱手道:“那,我等你消息。”韓文朗起身告辭,突然道:“殿下既然想保護她,有沒有想過去她身邊的位置,作她一生的庇護。”陳簡聞言苦笑道:“文朗,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而今境況是如何不堪,我自己都深陷泥沼,怎麼去保護她。”韓文朗誠摯看他:“所以,你才這許久都不去侯府,是麼?”出行這日下起了綿綿細雨,馬車上掛了蒲草和艾葉,草葉香彌漫在空氣裏,漸漸驅散了她心裏的苦悶。馬車在風雨中艱難行駛,她的心也似乎在泥濘中緩慢前行,她不說話,整個車裏顯得異常的安靜。自回京後這兩年,好像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有時候她起來還恍覺自己仍在眠香樓,睜眼許久看著周遭陌生又熟悉的香衾羅帳,她才記起自己身在何處。約過了小半日,馬車終於在搖搖晃晃中停了下來,蘭兒先行下車撐好傘伸手扶她下去。不遠處有幾個撐黑色油紙傘的年長男子慢慢向他們走近,韓文朗走過來向其中花白頭發的長者見禮,文雋也跟著見禮,隨他們往祠堂走去。祠堂莊嚴肅穆,這些年過去了,除了一些新添的牌位,倒也沒什麼變化。韓甌見兒女素衣素服進來,向他們招手讓他們過去拜見長輩。文雋同父親一月未見,看他比離京時瘦了一圈,眼周青黑,眼淚簌簌落下,慢慢跪倒在她母親牌位下,埋頭不言。一些善感的長輩見了在一旁以絲絹插拭眼淚,末了又去將她拉起來,摟在懷裏,輕拍她的後背柔聲寬慰。夜裏,族裏在老族長家設素齋宴,文娟和女眷在內堂用膳,長輩們頗照顧她,搶著為她布菜,她一沒留神,碗裏的菜已經堆成了小山,她連忙拉侍立一旁的蘭兒坐下,分了許多到她的碗裏,這才鬆口氣。一位麵相和氣的婦人不時在一旁照顧她,詢問道:“鄉君如今年歲幾何?”文雋放下筷子答道:“回六嬸嬸,去歲末剛滿的十七。”另一位熱情愛笑的婦人驚道:“哦喲,那就是快十八了,侯爺可為鄉君許了人家不曾?”文雋臉一紅:“還不曾。”那位麵相和氣的婦人道:“你母親不在了,侯爺可能不懂得張羅此事,像我們家的女兒,二八年華就出嫁的比比皆是。”這時韓甌從外堂進來,詢問文雋:“可還吃得習慣?”文雋點頭:“這些菜都鮮香可口,我吃著很好。”韓甌又向眾人見禮,道:“剛剛進來聽嫂嫂們說得熱鬧,不知在說些什麼?”那位熱情愛笑的婦人道:“這不,正跟鄉君說到婚配的事,鄉君如今年紀不小了,侯爺可得抓緊了,京中少年俊傑那麼多,定能為我們鄉君尋到良配。”韓甌哈哈笑道:“嫂嫂言重了,雋兒才回到我身邊,這麼匆忙就把她嫁出去,我可不舍得。”眾人聽了紛紛勸道,韓甌卻充耳不聞,置之不理,推辭道:“雋兒就好好陪嬸嬸們用膳,我這還要去陪你的叔伯們飲酒。”又拱手向眾位婦人道:“小女就有勞眾位嫂嫂多多照顧了。”次日一早韓甌便攜子女拜別老族長,驅車前往玉泉寺為亡妻安置靈位。雨仍然淅淅瀝瀝的下著,文雋在馬車上將車簾掀開,把手遞出去接外間的雨水,蘭兒見了道:“鄉君快把手拿進來吧,待會衣袖濕了,雨水滲進體內著涼了就不好了。”文雋置若罔聞,仍看著外間滴落的雨水,心裏一片哀涼:母親,這些雨水會不會是你的眼淚呢,你在難過嗎?韓甌和韓文朗共乘一車,韓文朗向他彙報府內諸事,也將文雋接手府內諸事處理的情況向他細細說明,韓甌點點頭:“這些事交與雋兒,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韓文朗看著日顯憔悴的韓甌道:“母親的遺骨既然已經迎回,父親應該保重身體才是。”韓甌笑道:“我省得。隻是這回去了南州,特意去她們生活的地方逗留了許久,想起過去種種,怎能不生出愧意,終究是我對不住她。”韓文朗寬慰道:“母親在天之靈見到您如此,想必也不會安心,母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妹妹,父親不如將全副心思放在妹妹身上,這樣母親也會安慰的。”韓甌沉吟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府中有特別的事發生嗎?衛王殿下還是常來嗎?”韓文朗坦白道:“衛王並沒有來過,倒是......尚書府大婚那日,陛下來了,好像是特意為了文雋。”韓甌驚疑道:“陛下,他怎麼會來府裏?”韓文朗繼續道:“我也甚覺奇怪,這些日子總是覺得不安,父親怎麼看?”韓甌沉默半晌,道:“看來,是要為雋兒擇一門親事了,她義父還說將來她出嫁,他的全副身家就是給她的嫁妝。”韓文朗笑道:“範老爺倒是真心疼妹妹,擇婿一事父親還需慎重,總要妹妹自己願意才行。”韓甌道:“這是自然的,我隻希望她能平靜地度過這一生,不要卷到那些暗湧之中。”韓文朗想了想,試探道:“其實,衛王同妹妹自小青梅竹馬,多年後又能在人海茫茫重遇,也是難得的緣分,不如......\"韓甌打斷道:“皇族自古以來牽涉太多,難得周全,我隻希望雋兒能像普通人那般,平靜安穩就好。”韓文朗猶疑片刻,仍問道:“若是妹妹執意要同衛王在一起,父親打算如何?”韓甌定定看他,歎了口氣:“如真有那一天,屆時再說吧。”眾人到了玉泉寺,主持親自出迎,有小僧彌見了文雋,好奇地打量一番,文雋隻是坦然不理他,那小僧彌看了半晌也隻得作罷。文雋隨父親和兄長一起經過繁複的儀式才終於把母親的靈位安置好,她看著四周宜人的環境,想著她母親應該會很喜歡這裏的幽靜空遠,隻怕以後她父親在這裏會住的更久了。奔波幾日,眾人也是累得精疲力竭,雨到下午便停了,山中氣澤縈繞,忽然起了一彎彩虹,文雋看著便覺得周身疲累盡去。韓甌站在愛女身邊,抬頭看著那一彎五色彩虹,問道:“你母親當時給你起名初晴,大概也是看到這樣的景象難以忘卻,所以希望無論你在人生路上遇到再大的風雨,總要堅信風雨會停歇,前路會平坦。”文雋柔聲道:“父親是想說履道坦坦,幽人貞吉的道理麼?”韓甌頷首道:“我同你母親的心願一直都是一樣的。”他們快到侯府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車停馬駐,有小廝出門牽馬,文雋剛下車,就見門口一位衣衫襤褸的柔弱女子撲倒在她父親腳下,哭道:“侯爺,侯爺,我阿娘是陸芸香,她在不久前病故,我無處可去,還請您收留。”韓文朗看著那女子,問道:“你可有憑證?”那女子連忙從袖中拿出一支翠色步搖遞到韓甌麵前:“侯爺,這是信物。”韓甌麵容一滯,問道:“你是芸香的女兒?你多大了?”那女子哽咽道:“我是阿娘收養的養女,今年十六了。”韓甌不再看她,吩咐門口的盛六道:“你去取些銀兩和衣物給這位小娘子。”又同她道,“我能幫你的就是這些了,你拿著這些銀兩去好生過日子吧。”那女子聽了現實一怔,拉住他的衣袍隨即大哭道:“侯爺,我不要銀兩也不要衣物,隻求您收留我在侯府,為奴為婢我也甘願的。”韓甌往後退了兩步,道:“如若你嫌銀兩不夠,我再添些給你也無妨。”這時一個小廝道:“這小娘子生得靈秀,不想卻如此貪心。”那仍女子上前拉住韓甌的衣袍,泣道:“侯爺,小女子並不是貪心,我一個弱女子,怎麼應對外麵那麼多虎狼之輩,我隻求有一食可飲一瓦遮頭,侯爺若是不念同我阿娘的舊情,不肯收留我,那我今日就撞死在這裏去九泉陪我阿娘。”韓甌聞言甚是猶豫,連連搖頭歎氣:“你何必如此執著。”文雋在一旁窺見這一幕,想到當年的陸姨娘,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向前同她父親道:“父親,不如就收留她吧,我身邊恰好缺一個侍候筆墨的人。”韓甌想了半晌,最終點頭,那女子連忙向他磕頭,又向文雋磕頭,文雋連忙將她扶起,用絲絹將她的臉擦幹淨,見她是個極為清秀的美人,溫和笑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怯怯道:“我叫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