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合蟬(1 / 2)

皇後吳氏用完午膳去泰寧殿時,正巧遇到李得用從殿中推遲,李得用恭敬向她行禮,她抬手示意他起身,問道:“阿翁怎麼得閑來太後這裏?”李得用壓低聲音道:“老奴擔不得殿下這稱呼,殿下還是如陛下那般直喚我名諱就好。”皇後笑著安撫道:“阿翁何必每每自貶,吾早便說過,你算是看著我長大的,這一聲阿翁你擔得也受得。”李得用躬身行禮道:“殿下既如此說了,那老奴先厚顏受著。”又答:“西殿的合蟬菊初綻,陛下命我小心剪下花枝給太後殿中送來。”皇後往內殿望上一眼,眉目展現出美好的弧度,笑道:“太後素來愛菊,菊中又最喜合蟬,想必這會兒正細嗅菊香,品取滋味吧。”李得用也跟著笑了笑:“太後見了合蟬,確是心情盛好,皇後這會子進去也可以陪著說笑一陣了。”皇後抿了抿嘴再望了望裏間:“那就不耽擱阿翁回去向陛下複命了,我進去同太後說會兒話。”李得用見她攜了幾名內人就要進去,忍了忍還是決心喚住她:“殿下,老奴有一事所請,還望恩許!”皇後住了步子,側身望他,見他神色晦暗,抬眼示意繡竹領其他內人退遠幾步,道:“能讓阿翁如此實在難得,究竟所謂何事?”李得用麵露難色片刻後,語音帶著些微哀求道:“進義他年紀小又向來不知輕重,殿下不如換個穩妥的人差遣,老奴這兒倒有幾個不錯的人選,可要帶給殿下過目?”皇後聞言,麵上的笑意漸漸淡去:“阿翁多過慮了,這幾趟差進義辦得甚好,不隻我很滿意,就連太後也同我讚許他,說不愧是阿翁教出來的孩子。”李得用微微抬眼看了看她,麵色由難以察覺的驚訝變化為暗淡無光:“太後……是她要用進義?”皇後微微笑道:“不然阿翁覺得,我能不跟你先知會聲,就隨意差遣你的人?”李得用複又低垂著頭作恭謹狀:“殿下何出此言,在老奴心裏,你同太後是一樣的。”皇後打量他一眼,自嘲地笑了笑:“阿翁何須說這些場麵話應付我,你那杆秤上孰輕孰重?,我大約可以猜到一二,但和太後持平的絕不是我。另外想多言一句,關心則亂,阿翁在這深宮數十載,道理應當比旁人體會得更深些才是。”李得用躬身行禮,話音中辨不出悲喜:“殿下肯對老奴說這番話,老奴感喟在心,耽擱殿下這許久,老奴也該告退了。”皇後看著李得用緩緩退出的身影,心裏暗自歎了口氣,繡竹已領了內人回至她身側,她微微整了整朱色常服後往內殿行去。內殿宮人見了她紛紛恭謹行禮,並殷勤為她打起簾子,簾內有縷縷香氣漂浮在空氣中,進到內殿她見到軟榻上的婦人正閉目小憩,暮雲則靜坐軟榻一側,塌前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宮娥正輕輕為榻上的人揉捏腿部。軟塌旁是金絲楠木製成的案幾,上有一盒香爐,離香爐不遠處是一隻玉瓶,內插著一支清淡雅逸的合蟬菊,應該就是方才陛下遣李得用送來的。暮雲見了她,仔細望了望眼軟榻的那人,方輕輕起身行至她跟前,這一番動作下來竟未發出一丁點聲音。皇後見她要跟自己行禮,連忙扶住她,輕聲道:“姑姑毋需多禮。”暮雲亦輕聲道:“本來前一刻太後還在同我說話呢,要我喚醒她麼?”皇後微微擺首道:“不必,太後難得可以睡上一會兒,我在一旁坐會兒沒事的。”暮雲點點頭,見她不適望著那瓶合蟬菊:“李常侍方才送來的,陛下真有孝心,太後也好久沒有如此高興了。”皇後亦頷首笑笑,看那小宮娥手法並不太嫻熟,向暮雲道:“還是我來吧,想想也有許久不曾親自侍奉太後了。”暮雲擺手輕聲道:“不可不可,一會兒太後醒了,會怪罪奴的。”皇後親昵地執過暮雲的手:“古訓子婦供事舅姑,旦夕在側,當與兒女無異。陛下贈合蟬菊,吾隻有這雙手還能略表孝悌了。”暮雲亦隨之笑道:“除了新婦這一重,殿下還是太後親姨甥女,奴看著,太後有時候疼你比疼陛下還多一些。”皇後淡淡笑了笑,四處逡巡一周,問道:“怎的不見和儀?”暮雲回道:“小公主被奶娘帶下去午睡了。”皇後水潤的杏目中閃過一縷失落,而後再行到軟榻處蹲身用恰到好處的力道揉捏太後蕭氏的腿部。過了約半柱香的時間,太後慢慢醒來,暮雲起身備上熱茶遞至她唇邊,她抿了口熱茶,見到是吳氏再為自己揉捏,道:“我就說怎的睡得如此安逸,暮雲也是,不攔著你些。”皇後手上動作並不停歇,謙道:“不怪暮雲姑姑,妾身無長物,也就這雙手還能盡盡孝心。”太後用纖長的眉目看著她道:“切勿妄自菲薄,此次便是虧得你早先往衛王府安插了伶俐的丫頭,又在長樂舉棋不定時給了她一劑定心丸。木已成舟,二郎這次大概會死心了吧。”皇後手下一停,猶豫片刻道:“或許吧……太後宅心仁厚,樂意成全他們,這個結果對大家都好。”太後看著案幾上的合蟬菊,道:“就怕二郎並不這樣覺得,他如今仍防我防得厲害,這天底下最難做的母子,便是皇家的母子。”皇後吳氏看著麵前這位大齊最尊貴的婦人,她曾主理後宮也同時威懾朝堂,自己後來聽聞並見到的其手段魄力,都跟年幼時記憶中親切溫婉的姨母判若兩人。她明白這位婦人的苦悶,也理解陛下對這位母親的忌憚,眾人都說蕭太後貪戀權力,在陛下成年後仍遲遲不肯還政。好不容易眾朝臣終於勸得她卷簾,朝政諸事她仍常常過問。和儀公主生母早去,陛下特意讓太後撫養,名上是讓太後含飴弄孫,實則是想借這個冠冕堂皇的由頭一點點架空她的權力。思極此處,皇後吳氏心內泛起一絲同情,柔聲勸慰道:“太後的苦心,陛下終有一日會明白的。”太後苦澀地笑了笑,複看著皇後,詢問道:“說起來,你小產已經過去兩年了,身體也早該將養好了,怎的還不見動靜?”皇後心中隱隱一痛,歉身道:“許是妾兒女緣分淺薄……”太後看出端倪,不等她說完便問道:“二郎上回去你殿中是什麼時候?”皇後麵露難堪,遲疑片刻後緩緩答道:“上月……初三……”太後聞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她:“二郎已經一個多月沒去你殿中,你是皇後,他也太沒分寸了些。”皇後聞言惻惻,強撐著不改麵上顏色道:“若是別的嬪禦能誕下皇嗣,我也會當親生兒女那般疼愛的,陛下如今對崔貴妃頗為愛眷,也許不久就會有好消息了。”太後眉目轉冷,語意透著不忿,道:“可恨我蕭氏一族無人可用,否則這些年我何必跟崔家綁在一起,崔道仁貪得無厭且首鼠兩端,他總有一天會把自己的氣數敗盡的。”皇後心下一泠,這才發現內殿中除了太後和自己,僅有暮雲在案幾旁添香煮茶,其餘人等不知何時已被盡數屏退,她愕然地看了眼太後,眼神中透出些許困惑,隻得輕聲喚道:“姨母……”太後聽她這樣喚自己,麵色終於有所緩轉:“我今日同你說這些,就是要你清楚,崔家如今看似一手遮天,其實已經是被壞蟲蛀空的浮木。我明的同你說,誰都可能誕下皇嗣,唯獨崔氏沒這個可能。所以,我希望那個人會是你。你是名正言順的皇後,待他日一旦生下嫡子,無論是你的中宮之位,還是蕭氏一族,抑或樗越吳氏,便都可以穩固了。”皇後聽著太後這番話,渾身泛起消散不去的哀涼:“我明白了,子嗣關係著我今後的路,也關係著我身後的家族。”太後欣慰地撫了撫皇後的青絲:“自古以來,子嗣對女人便是最為要緊的,尤其是對後宮的女人。如今韓氏配與三郎,二郎便會斷了對她的那些心思。再者你跟二郎也算青梅竹馬,又親上加親做了少年夫妻,情份自不是他人可比,子嗣也不過是時日長短而已。”皇後看著案幾上的縷縷青煙,悄然垂頭苦笑,憶及當年陛下挑選皇後,太後本意是想陛下能在舅父的三位女兒中挑選一位,誰也不曾料到陛下最後卻選中了自己。她母親是蕭國舅與太後的同胞姊妹,因母親過早亡故,她自小便被蕭府接到京中,舅父舅母視如己出,她同蕭府兄弟姊妹也相處和睦。這些年來樗越吳家僅每年會接她回去住上幾日,在兆京時也常有機會隨舅母入宮探望當時還是貴嬪的蕭氏。無論幼時還是如今,她唯一確定的便是,陛下待她與旁人並無不同。他看自己的眼神從來都沒有多餘的溫度,他們最為親密的時候,她也能感覺他渾身上下散發出的重重寒涼。她唯一一次見到他眼裏那熾烈的熱望,是在他看那個女子的時候。宮中人人都說披香殿的崔貴妃最獲聖寵,她與之相處時處處避其鋒芒,能讓則讓,並不是真的為了保持鳳儀,顯得寬和大度,而是陛下看崔氏的眼神使她根本不必去在意。從和暖的泰寧殿出來,她被繡竹扶上鳳輦,行在寬闊高聳的宮牆間,初秋的風帶著些微的幹燥一下一下透過紗綾簾布吹到她麵上,她隻悵然地凝視前方,看這深深高牆莊,看這重重宮苑......她用了五年的時間才漸漸明白陛下當初選中她的原因:陛下選的不是她,而是能選擇的人裏麵,選了離蕭家最遠的那個人。泰寧殿那位曾臨朝執政的太後,她的親姨母,都說知子莫若母,她是真的不知還是裝作不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