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月出天際,宮牆處有人喃喃吟詩,孫敬放輕腳步走到她身後,道:“如今已至夏深,這怕是錯了時節。”文雋微微一驚,回過頭看見他瘦長的身影,方不好意思笑道:“孫醫佐怎麼還在?”孫敬看她手中撫著的那捧忍冬花藤,聲音清晰透亮:“今夜正好當值,屋內有些悶,我就想出來吹吹風透透氣。”文雋低頭一笑,語意誠懇:“進來尚藥局也半月有餘,還沒有機會當麵向你道謝,多勞你進言,我才有機會調來這裏。”孫敬呆滯片刻,似乎不習慣聽人言謝:“這是哪裏話,當日若非你巧思機敏,我不會想到用的青蒿救人,後來還被賞識提拔,該道謝的是我。”文雋豎起中指放到唇邊示意他輕聲:“這本就是你的功勞,治療瘧疾的方子怎麼可能隻靠青蒿一味,若當日不是有你在,配出有效的方子,又救治了那麼多人,我哪裏還能有命站在這裏。我在這裏向你兩揖手,一謝救命之恩,二謝引薦之情。”孫敬連忙回之以禮:“你莫如此,我真的受不起。”文雋偷眼看四下無人,咯咯笑道:“孫醫佐,你這樣可不好。”孫敬停下來認真問她:“哪裏不好?”文雋眼睛發亮地看他:“你如今是尚藥局的紅人,我雖然在外間忙活,卻聽見大家夥兒茶餘飯後都在議論你,當然了,全是誇讚,一句不好的話也沒有。所以啊,你偶爾也該擺些架子才是。”孫敬聞言配合地覆手負手側立,微微揚頭,做盛氣淩人狀,道:“是這樣子麼?”清風朗朗間,文雋聲音諂媚,拱手道:“小人見過孫醫佐,都說百聞不如一見,您果真是玉樹淩風氣宇軒昂啊!”孫敬被她瞬間逗笑,樂了一會兒,聲音漸消,又恢複最之前那副禮貌謙遜的樣子:“這條路那麼長,前方晦暗不明,我不過是時刻都想保持清醒罷了。”文雋也收斂起笑聲:“孫醫佐果然心如明鏡,您將來一定會有番大好前程。”孫敬坦然笑笑:“其實那會兒在掖庭,我或多或少聽到她們在背後說你一些不好的話,想著你在那裏或許艱難,於是才自作主張請求盧奉禦從中斡旋。”文雋頷首再次謝道:“所以,我才要謝你幫我出了那樊籠。”孫敬擺擺手:“舉手之勞而已,何況你也確實幫了我,這隻是回報。隻是見你深夜吟詩,我誤以為你在這裏並不順意。”文雋抿唇苦笑道:“雲泥之別或許說的就是,我獲罪入宮之前與之後吧,我曾也覺得自己是天上潔淨的白雲,可如今不過是地下卑賤的汙泥,任何人都可以肆意踐踏。”孫敬注視了她許久,待她麵上的痛楚漸漸平複,才緩緩道:“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你可是和那人有賞春之約?”文雋怔怔看他,麵前這人比自己以為的要通達明慧許多,她輕聲歎了口氣,目光傾注在忍冬花藤上,去嗅那淡淡清香。孫敬目光亦隨之轉到忍冬藤上:“忍冬,忍冬,忍過了皚皚白雪的冬天,才可以迎來花開,換取藥用。草藥的意義是如此,我們在世為人又何嚐不是。”文雋沒有回頭,她微微垂目,看著藤蔓交織在地底下,追蹤無處:“我挨得過嚴冬,也等得來春日,可是心下卻最清楚不過,再也等不回他了。”陛下壽辰將近,公主府伶人常常排演通宵達旦夙夜不寐,南歌準備的劍舞每每練習之時,都引來眾人圍觀讚歎,舞姿行雲流水揮灑而就,觀者無不酣暢淋漓,自比不足。南歌倒不以為意,自顧自練完自己那一出,便找個僻靜的角落。她孤僻的性子,自然惹來不少閑言碎語,有人中傷她:“我看啊,她也就假冷情,最近京中不是時興像眠香樓那樣的冷美人嗎,她也跟著學,這不是東施效顰麼,哼!”聽到這些她都恍若未聞,思忖著當初大長公主與駙馬因為韓侯府的事起了不小的爭執,駙馬滿心滿意要進宮麵聖陳情,大長公主堪堪阻攔。駙馬最後終於被攔下,然而得知韓侯在獄中自裁後,他也大病了一場,公主雖衣不解帶親自照顧,夫妻間的疏離隔閡卻未緩解半分。駙馬大病初愈後深居簡出,成日成日地關在書房,寡言少語不與任何人交談,與公主更是形同陌路生分至極。短短幾個月時間,公主精力大不如前,宮裏去得少了,交遊治宴也比往年稀鬆,麵色看似白皙紅潤如往常,隨侍身側的人都感受得到,她似乎像普通女子那般容顏開始隨著心境漸漸凋零了。南歌尋到荷塘邊的水榭處,向守在欄杆處的侍女說明來意,侍女入內稟報,不一會兒出來一位上年紀的嬤嬤將她領到公主涼塌處。公主免了她的見禮,聲音嬌懶:“劍舞練得如何了?”南歌斂眉恭謹作答:“比預想得要再好一些。”公主薄露笑意:“我同你說過沒有,實在是很喜歡你的性子。”南歌微微仰頭對視她探究的目光:“南歌與大長公主第一次見麵時,您的眼神已經對我說過了。”公主紈扇輕搖,向身側的人笑道:“嗬嗬嗬,真是很久沒見過如此心性的人了。”南歌俯身再拜,聲音中篤定異常:“公主,陛下生辰,聖壽之節,奴進獻劍舞恐有不恭之意,懇請將其換作翹袖折腰之舞。”公主笑意一滯,水榭突然安靜非常,她緩緩吐出的每個字都冷硬有力:“你想好了?”南歌再俯再拜:“南歌已經準備好了。”公主緩緩從塌上起來,看了她一眼,扶她起身攜她至臨水處,指著滿塘荷葉:“南歌,你看得到這蓮葉之下是什麼嗎?”南歌垂目看去,有條不紊道:“有遊魚、水草、蝦蟹和流水。”公主尖細的臉頰沒有任何笑意:“寧作清水之沉泥,不為濁路之飛塵,你漏了池底的沉泥。”南歌抿唇垂首:“南歌謝公主點醒。”公主從頭上取下一支碧玉花簪小心翼翼給她戴上發間:“翹袖折腰舞是戚夫人所創,寓意並不吉祥,你可以回去再想想。”南歌搖搖頭,笑容平淡:“公主也知道,我私底下練翹袖折腰舞的時間並不比劍舞短,我一定不會失了公主府的顏麵,戚夫人憑這舞寵絕漢室宮闕,這於女子而言,是貴,也是吉。”公主不再勸她,反倒輕笑了幾聲:“也是,這世間能有幾個女子配當呂後的對手。”南歌看著眼前的婦人,麵容眼睛裏都是疲憊之色,人人稱羨的金枝玉葉,為了自保,還不是那麼多的無可奈何。她欣賞這位貴族女子,也同情她,便道:“公主,或許我這話為時尚早,若哪天您用得上我,南歌定當竭盡全力。”公主側頭看她好半天,也不笑她,道:“掖庭局有一位姓韓名文雋的罪奴,是故人之女,倘若有照麵的機會,能力之內的煩你幫我好好照拂她。”南歌愣了片刻,眸色微變,重重點了點頭。宮廷之中都知道長樂大長公主好歌舞喜聞絲竹,每年的聖壽節都會從府上選一批容顏姣好、技藝卓群的伶人進獻歌舞,而每年也會根據陛下的喜好擇出一兩位送入後宮。今次諸人翹首以盼等著公主府的歌舞,聽聞除了尋常歌舞,還有伶人舞劍,頓時大家的好奇心早早都被勾引出來,就連太後也來了精神打聽其間細節。新歲以來,太後病倒,接著沒多久宮中又瘧疾四起,大型的祭祀活動能取消都被取消了,連圍獵陛下也提不起興致,匆匆而去敗興而返。盡是不同往日,西涼太子正好即將來朝商議和談,朝中上下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終於也可以借陛下壽誕好好鬆弛熱鬧一番。聖壽節當日,籌備月餘的盛事總算拉開帷幕,從西涼樂舞到詩歌吟誦,朝臣命婦共賞歌舞委實難得。各色美酒、精致果點,推杯置盞倒也其樂融融。陳籍高居在上,聽著一輪又一輪的祝禱詞,實在覺得有些膩味,卻恨不能撇下眾人離座,幸好李得用在身邊攔下不少道賀之人。正愁悶之際,卻聽見一陣耳熟的琴聲,他猛然想起去歲韓府的情景,卻被一陣驚呼聲拉回現實。那琴聲高妙,卻逐漸不同,他冷冷一笑,不會是她。他執杯看著空空如也的殿中央,心頭起了一些疑惑,怎麼隻聞琴聲,不見其人。殿中央的燈燭陡然被一陣淩厲的劍鋒切滅,隱隱間似乎是一個窈窕的男裝女子,她立於正中巋然不動。眾人屏住呼吸,那女子揚劍起舞,劍身指向一處,就燃起一星燭火,待四周通明,眾人紛紛想去看她的麵容,卻隻得一個模糊,她的動作實在太快了,劍身每次不偏不倚正好擋住她半邊臉龐。她再一個旋轉飛身,劍過之處,殿中央又重新化為黑暗。這時的琴聲忽然轉為緩慢悠揚,慢慢地有笙簫和到其中,殿中的人展袖旋轉,大殿的燈燭比之更亮了許多,她不知何時換了一身彩衣,牢牢抓住所有人的視線。她的寬大衣袖掩麵,頭上珠翠滿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奢華,待她緩慢一點一點拿下袖子,他們才總算看清那張臉。那是一張比他們心中暗自描繪後還要明媚的麵龐,纖細的素眉,婉轉的鳳目,胭脂色的唇,皎潔的麵龐,媚而不妖,姝而不異。後來一位富有才情的使君形容當時情景,說她那夜的翹袖折腰舞,就像是錯失了的春色。當然所謂的錯失,隻有他們。聖壽節後,顧氏女以長樂大長公主義女身份入宮,三日後冊封其為九嬪之一的修容,?賜居望仙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