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風波(1 / 2)

她迷蒙昏睡間似聽到幾番爭執吵鬧,許是太累太倦的緣故,意識微醒片刻,眼皮卻似千斤重,又沉沉睡去。七月別稱蘭月,宮苑許多品種的蘭花在吐芳,馨香無比,她也在蘭花的馥鬱馨香中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夢裏她的父母親俱在,兩人恩愛和美,他們看彼此的眼神裏充滿了愛意,自然得好像他們一直就是如此,從未有過嫌隙。侯府似乎還是她幼時的光景,可是她已經是成人模樣。府中上下熱熱鬧鬧,滿是喜氣,她這才想起,自己明日一早就要出嫁了。一晃就到了次日吉時,母親很早就起來親自為她梳妝,動作溫柔且耐心,細細叮囑她出嫁後要注意的諸多事宜,越說越不舍,後來二人更是相擁而泣了一場。像是過了許久,她終於聽見迎親隊伍的敲鑼打鼓聲,自己不知為何,竟急不可耐顧不得禮數提了裙子衝了出去,幸好一路上也無人阻攔。她氣喘籲籲到了自家大門,看到迎親隊伍剛好快到門前,陳簡一身吉服騎著他的追風款款而來。隻是,在她欣喜又羞澀地頻頻望著陳簡,他卻一眼也沒有看她,他騎馬行至侯府大門前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心中惶惑不解,蹙眉快步跑到他的麵前張開手攔道:“我就在這裏啊,你怎麼還要往前走,你不是要娶我麼?”陳簡與她對視片刻,歎了口氣,溫柔地喚她的名字,道:“文雋,你讓開罷,我要娶的不是你......”她眉頭緊蹙,質問道:“你為什麼娶別人不娶我,你忘記月下的盟誓了麼?”陳簡俊秀的麵容中透出一絲嘲諷:“你已經成了天子的嬪禦,怎麼會稀罕嫁我……”文雋在睡夢中掙紮得頻頻冒冷汗,紅霞在一旁看了著急地輕輕搖晃她:“韓婕妤,你快醒醒,快醒醒……”殿閣內香風拂動,她勉力睜開雙眼,神情恍惚地看著眼前的人,啟口用幹澀的嗓音問道:“紅霞,你方才喚我什麼?”紅霞連忙斟了茶水,小心遞到她唇邊,麵上盡是討好的笑意:“就在昨日,陛下當著太後皇後麵親口封您做婕妤了,還把結綺閣賜給您居住,如今那邊已經在拾掇了,想想再過這幾日,您就可以住過去了。”她麵上沒有太多驚詫歡欣的表情,看著紅霞同幾個眼生的宮人張羅備膳,也就打量逡巡四周,她已大概猜到自己身在何處。不過一會兒功夫,膳食已經被送至她的臥榻前,一碗燕窩山參粥,幾疊精致爽口小菜,還有一盤青梅蜜餞。文雋在紅霞的周到服侍下吃了約半,便命人撤去食案。沒有多餘的人圍在四周,文雋低聲問紅霞:“我睡了有多久?”紅霞回道:“您昏睡已經整整三日了。”文雋垂目片刻後,抬眼望她,神情有些嚴肅地問道:“把這三日你看到的聽到的,事無巨細,一一都告知我。”紅霞回頭看了看其他宮人均離她們尚有距離,壓低聲音道:“那天我從尚藥局出去後,就即刻往太極殿方向跑去,所幸我機警,見到羽林衛或嬪禦儀仗曉得放慢腳步,才不致惹人起疑。隻是到了太極殿門口卻還是被攔住了,我解釋半天無人願意信我,他們始終不肯放我進去尋李常侍。我想著婕妤您正性命攸關,心下著急又實在沒辦法,隻好在大門處賴著不走,他們見我礙眼正想趕我走,真是上天有眼,就在他們推攘我的時候,李常侍領著幾個宮人正從內殿出來。我管不得那麼多,直接跪到他身下,央告他前去救你。他聽我提起你的名字,麵色很是緊張,吩咐我等在太極殿大門處,自己快步往內殿行去。等他再出來的時候竟是跟在陛下一側,我第一次那麼近窺見聖顏,當時腦子一片混沌,愣了好半天才在李常侍的提醒下明白陛下在命令我帶路。等我們趕到曹典禦處推門而入時,就看到屋內一片狼籍,而你和曹典禦兩個人的身上都滿是血跡……”文雋細細碎碎回憶當天的情形,那個推門而入的高大身影,那襲陌生的冷峻衣香,那聲慌張的不知所措的道歉,她輕輕搖頭,問道:“我昏迷前似乎聽到……什麼是菹醢?”紅霞聽到“菹醢”二字麵色一顫,緩了片刻仍解釋道:“菹醢是一種很是殘酷的刑罰,會將罪犯本人先刺麵割鼻,然後砍斷左右腳趾,再用荊條將其抽打致死,再之後割下腦袋懸掛起來,最後在大庭廣眾之下剁成肉醬。陛下當日見婕妤您差點被那姓曹的淩辱,盛怒之下就賜曹典禦菹醢之刑。您昏迷的這三日,陛下著李常侍將他手下的人也一一懲治了,就連楊姑姑也被關進了暴室。”文雋稍微坐起身來,紅霞小心攙著她,她感激一笑,坐穩後笑意淡去:“太後專程在這裏同陛下爭執,就是因為這個麼?”紅霞奇怪地看她:“您都聽見了?”文雋望著不遠處的蘭影:“我昏睡間聽到有人爭執吵鬧,這會兒意識清明了,想著能到陛下寢殿氣勢洶洶盛氣淩人的,除了身為陛下生母的太後,還會有誰呢?”紅霞支支吾吾道:“曹典禦曾侍奉過太後,如今落得這個下場……太後不忍就來尋陛下要說法,其間許多對話我記不清了,隻記得最後太後斥責陛下是商紂王,陛下卻無論如何堅持不改聖意,兩人最終不歡而散。”文雋玩味地笑道:“你是不是聽漏了什麼,太後是不是還將我比做禍國殃民的蘇妲己?”紅霞吃驚地看著她,安慰道:“那都是太後一時的氣話,婕妤切勿當真。”文雋擺擺手,麵上沒有半絲怪異之色:“紅霞,你這次救了我,我依照承諾會許你一份前程。你我相交不久,怕是不大清楚我的性情,他人對我是何評價,無論好的壞的,你但凡聽到了,一字不差複述給我就是,不必有所顧忌。你我名義是主仆,不如說是盟友,我們各在其位做好分內之事,將來是要榮辱與共的。”紅霞愣了片刻,反應了好一會兒,方淚眼婆娑地半跪塌前:“承蒙婕妤不棄,紅霞日後定忠心耿耿,為您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文雋微微笑了笑,吩咐道:“幫我沐浴後,去請陛下,就說我醒了想要見他。”陳籍來的時候已近黃昏,這個時辰循例寢殿內是要燃滿燈燭的,文雋嫌太過灼目刺眼,便讓紅霞去同寢殿的掌事女史交代讓熄去近半。他的疾步匆匆也隨著這比往日柔和的光線漸行漸緩,輕輕撥開簾帷,隻見一妃色妝扮的女子慵懶地倚靠坐在玉榻間。他一踏進寢殿,就又數名宮娥齊齊向他施禮,榻上女子留意到響動,款款從榻上起身,手中原本搖動的紈扇被玉手執於身前,纖細的眉,柔情的目,微微垂著的下頜,那一襲曳地的衣裙,這一切在他眼裏似近似遠。文雋看他停住的腳步,遲疑片刻,便朝他迎了兩步,伏身泣而謝道:“妾叩謝陛下施救之恩!”陳籍憐惜地將她扶起,冰冷的聲音中帶著難有的溫度:“你與朕之間,勿須言謝。”兩人之間離得這樣近,文雋麵上卻沒有半絲羞怯,她抬目望他,正好對上他的眼睛,她似乎被灼了一下,便稍稍避開:“若非陛下及時趕到,文雋隻怕已經是無主孤魂了。”陳籍自然地挽過她,將她牽進自己的懷中,下巴蹭著她烏黑的發:“若知道你會遭遇那樣的事情,當初你就是再不願意,朕也該把你強留在身側。”文雋腦中的那些記憶似乎被轟然打開,閘門一開,那些故意被封鎖的悲慘記憶也隨之噴湧而出,席卷而來。那時候,她求杜商書為自己父親辯白,可是無論杜商書如何在朝堂上慷慨陳詞,奮力辯駁,他父親仍被關押牢獄。後來,不過幾天時間,便傳出消息韓侯攬下一切罪責畫押認罪,在獄中自裁。噩耗鋪天蓋地而來,她尚未來得及悲泣難過,兆京府衙的皂隸們已齊齊集結在韓侯府大門,領頭的拿著朱批條呈奉命前來拿人。等待侯府眾人的是,韓氏女將以罪臣家眷身份入宮為婢,其餘奴仆全部當街發賣。文雋想起來了,盛六哥就是在那天死的,有個皂隸見她衣著不凡猜她就是韓甌長女,粗手粗腳去拉扯她,盛六哥見了怒從心氣,一腳將那人踹開。接著,便是幾個手持佩刀皂隸一起圍攻他,不一會兒便聽到盛六哥一聲慘叫,那幾個人罵罵咧咧閃開的時候,盛六哥已渾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她回過神來看見陳籍正在專注地看著自己,好像在等待她的回答:“妾正好有個問題想問陛下,那時候您為什麼不親自來,為什麼不親自來問我?”陳籍皺了皺眉:“李得用沒同你說清楚?”文雋微微搖頭:“李常侍說得很清楚,隻是妾想聽陛下親口同我說。”陳籍看她的眼神中有了些許的溫和:“那麼,現在呢,你願意留在朕身邊麼?”文雋輕輕地靠在他胸口處,聽著他紊亂的心跳聲:“妾想先問陛下一個問題,如若妾一直都隻是個普通宮人,有朝一日我可以離開這座宮城嗎?”陳籍麵上閃過慍怒,雙手放在她兩肩,將她推離開自己,語氣森冷:“不會,朕就是死,也要將你永遠的縛在這裏!”蘭花的清香不知去了哪裏,她心上一顫,卻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是平靜,悄悄吸了一口氣,悠悠道:“這座宮城裏,一個宮人的命運並不比螻蟻好上多少,妾想要自保,妾也想要君恩榮華。”陳籍將她重新攬入懷中,喟歎一聲:“你隻要肯好好留在朕身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