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笙歌慢舞,命婦們言笑晏晏,崔貴妃與皇後圍繞在太後兩側,不時說話逗興,太後今夜裏氣色格外的好,瞧見壽宴熱熱鬧鬧,眉眼裏全是收不攏的笑意。文雋四下逡巡,卻未見到幾張熟識的麵孔,席間聽人耳語,得知尚書府林夫人稱病未來,所以隻見崔芸芸同幾位年齡相仿的年輕命婦說笑吃酒。她有些倦怠,這場被人精心布置的盛大繁華,似乎與自己無關,也與身旁的這位故人無關,她的眼神總不自覺落在身側那一身華彩卻透著恣意與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女子身上。文雋以極低極淺的聲音喚她已經不為人知的名字,而她並不回應自己,她的神色裏沒有停頓與訝異,隻恍若未聞般,維持著一貫不與他人深交的作風,興致疏懶地看著歌舞。跪坐一側的紅霞看自己主子難得以這般討好的神態對待他人,覺得這顧修容似乎比傳聞中更自以為是些。她撇撇嘴,朝春娘遞了個神色,可春娘似乎未能領會,她隻好無奈湊上前,為文雋布菜並一碟一碟的介紹菜色,試圖去轉移她的注意力。可是文雋根本不關心這些,隻敷衍著,注意力仍在身側的女子身上。顧氏賞著歌舞,自顧自飲了些許酒,而後微蹙著蛾眉抿著豔麗的紅唇,向服侍自己的陶朱道:“陶朱,我有些頭暈,你扶我出去吹吹風。”文雋看著她前腳離去,也喚了春娘跟著出去。不比殿中熏風嫋嫋,涼氣幽幽,顧氏從喧囂熱鬧的殿上沿著回廊走著,園圃內燈火斑斕,夜蟬鳴唱,七月夜晚的空氣中流連繾綣的燥熱之氣慢慢襲到她身上,陶朱小心遞上紈扇,她一邊輕輕搖曳,一邊尋著前處那泛光的水色行去。遠遠看去,亭內裏麵是幾個倩麗的身影,間或有笑鬧聲。顧氏不自覺放慢了腳步,拐至鄰亭子不遠的一方太湖石間,池麵此刻正好興起微風,她的酒氣未被吹散,反而感覺頭稍重了幾分,她腳步略有些搖漾,幸而陶朱攙穩了她。她以手撐額,聲音透著憊懶:“不過三杯兩盞,這羅浮春比我想的還要醉人一些。”文雋看見她與侍女立於池邊,正想從亭子的小路拐過去,卻聽到亭子裏有一女子尖聲道:“你灑了我一身,還想走?”然後就見三五個華衣女子開始向其中一位衣飾較為樸素的女子發難,並且還將其推攘了一番。春娘看不過眼,小聲道:“怎麼能這樣,仗著人多欺負人少?”文雋心頭一沉,瞧見那被推攘的女子微微揚著下巴,退了幾步避開那幾雙想拉扯她的手,眼神中坦蕩沒有懼色。那幾個女子本以為她會乖乖就範,沒想到她竟這樣與她們僵持,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遂望著那帶頭的女子。那女子冷哼一聲,輕蔑地看向她:“阿嫦,我這身衣裙可是選用蜀地最上等的錦,還找來當地最好的繡娘花費一個月時間繡成的,你可知道它比你身上的爛布貴多少倍?”那女子定定看了她須臾:“南康郡主方才言辭辱沒家父,禮尚往來,故回贈一杯淡酒而已。”南康郡主登時麵色十分難看,指著她道:“你不過是區區縣主,居然敢以上犯下跟我發難,我這就去稟告太後,看她怎麼處置你!”文雋看情勢愈發不對,顧不上許多,便走上亭子,笑道:“遠遠聽到這裏熱鬧,原來是幾位郡主縣主在這裏說話取樂啊。”見到陌生人,南康郡主同幾位同伴麵麵相覷,見其衣著猜想是後宮之人,卻不清楚其身份,便問道:“敢問這位娘子是?”春娘笑著替文雋回道:“回南康郡主,這是韓婕妤。”南康郡主了然後輕輕一笑,可見她似乎並不多看重其身份:“原來是韓婕妤,怎麼,是想????要來給我們姊妹做公斷麼?”文雋笑意和煦:“我在邊上聽著覺得不過是小事,郡主不如息事寧人,不要去驚動太後她老人家,今日是她壽辰,擾了她興致倒不好了。”南康郡主乜了她一眼:“小事?我也不想擾了太後興致,可是大家都看到了,茂城縣主這些年不回京倒罷,這一見麵就不分好歹用酒潑我一身,還理直氣壯連句道歉的話也沒有,韓婕妤如果是你,你待如何?”文雋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茂城縣主,她依然沒有服軟的態勢。從二二人的言語中倒大概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南康郡主想來一直覺得自己高高在上,見茂城縣主落魄,便出言冒犯,甚至言及雙親,茂城縣主義憤之下便將酒潑了其一身。春娘拉了拉文雋的衣袖,意思是讓她不要參合這樣的事情,文雋無奈看她一眼,自己已經插手了,就斷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她笑著走到茂城縣主身邊,向她友好地微微一笑,再收起和緩的笑意,抬頭逼視著南康郡主:“也好,太後或許也正覺得今晚欠些熱鬧,隻是此事若真鬧到她麵前,我定會將自己見到聽到的全部稟明,包括南康郡主如何貶損榮樂公,你們幾個有如何對茂城縣主動手動腳,相信太後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裁斷!”南康郡主原本隻想嚇唬嚇唬她,沒想到半路殺出個韓婕妤,她氣急敗壞地指著她:“你.....與她並無交集,為何要趕著趟這個渾水?”文雋看著她倉皇失措的樣子,不免覺得她十分可笑,遂道:“大概是我比較愚鈍吧,不太懂得明哲保身那套。”其中有個女子拉了拉南康郡主,小聲道:“不如算了吧......”南康郡主一把甩開她,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嘲諷道:“韓婕妤是吧,我剛剛一時沒想起,我道你怎麼緊趕著上來幫她呢,也是,榮樂公當初因為什麼被貶,大家都心知肚明。”又著意看向茂城縣主:“阿嫦,說起來你倒要謝謝這位韓婕妤了,你們家這些年的艱難處境可都是拜她外祖父所賜呢。”茂城縣主主動看向文雋,她眉目中有些許遐思,不過片刻,又澄澈如常:“我父親一生行得正直、行得坦蕩,這些年來,他從未對當年的行為有過絲毫的後悔。”這席話似幽幽清風在她心間流竄,當年的淮都王因孟國公案犯顏直諫被貶榮樂公,自此一家被驅趕出京城,這些年一直在榮州,聽聞他們一直處境不好,直到這次太後壽宴得以重返兆京。南康郡主並不理會這些,咄咄逼人道:“反正今天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誰來都沒用,阿嫦你必須給我下跪道歉才作罷。”她話音剛落,亭外響起一個溫柔卻有力度的聲音:“我來也沒用麼?”亭中女眷紛紛朝那個聲音看去,隻見一年輕的華服女子攜五六位宮娥端立在亭邊,她尚且有些稚嫩的臉頰上卻是天家的雍容之氣,大部分人登時臉上起了變化,連忙向她行禮,稱她“壽安公主”。她不理會她們,徑自朝文雋走去,親密地執她的手:“韓姊姊,你可還記得阿嬋?”文雋從她臉上找到些許幼年公主的影子,由衷誇讚道:“多年不見,公主生的越來越美了。”壽安公主抿嘴笑道:“本來早就想去結綺閣找你,可是前些日子偏偏身子不爭氣,沾染了暑氣,乳母說什麼也不讓我出含章殿。”文雋笑著給她介紹:“這是茂城縣主。”壽安公主和氣道:“嫦姊姊別來無恙,榮樂公與夫人可安好?”茂城縣主略向她施禮,答道:“謝公主掛懷,父親母親一切安好。”壽安公主點點頭,忽然回頭看著南岸郡主等人,向文雋問道:“她們欺負你們麼?”南康郡主急忙開口想辯解,文雋打斷道:“不過是發生了些口角,並沒有什麼大事,剛剛我們與南康郡主已經和解了,是吧,郡主?”南康郡主一時懵了半晌,她身邊的侍女輕輕推了推她,她才反應過來:“嗯,是的,不過是有點口角,阿嫦剛從榮州回來,有些不太合群,所以大家就產生了點誤會。”壽安公主疑惑道:“真的是誤會麼,我怎麼聽到還要找太後聖斷,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要在她老人家興頭上去澆盆冷水。”南康郡主一旁的女子陪笑道:“公主許是聽岔了,沒有的事,誤會已經解開了,我們就不打擾您跟韓婕妤敘舊了。”那女子一說完就急急忙忙拉著南康郡主跟壽安公主告辭,南康郡主看著似乎還有些心有不甘,可還是泄了氣一般告辭而去。待她們走遠,茂城縣主向壽安公主和文雋道:“謝公主和婕妤出手為我解圍。”壽安公主噗嗤笑道:“嫦姊姊還是跟幼時一個樣子,對著南康郡主她們,半分也不肯讓,半句軟話也不會說。”茂城縣主不好意思道:“公主別這樣喚我了,尊卑有別,臣女實在當不起。”壽安公主拉過她的手:“榮樂公在我心裏一直是淮都王叔,你呢,一直都會是我的嫦姊姊。”文雋看著這一幕,心中升起些小歡喜,遂移步至亭邊,向剛剛顧修容站立的地方望去,隻見那方太湖石上除卻一縷寥落的月華光影,再無其他。她踱步回亭中央,見壽安公主正興致勃勃同茂城縣主回憶兒時趣事,也就著果點吃了一些,她們仿佛與不遠處的熱鬧喧囂阻隔出另一個遠去的年華。末了,三人一起款步踏著月光準備回到宴上,文雋詢問壽安公主:“公主怎麼忽然來了涼亭?”壽安公主笑道:“我從宴中偷溜出來時,正好撞見返回宴上的顧修容,她跟我說亭子裏有熱鬧可以看,沒想到正好見你們被南康郡主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