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紙鳶(1 / 2)

“殿下,您可算醒了!”小年擤著鼻涕帶著哭音,跪在床榻邊。陳簡頭腦昏沉沉,眼前的一切似乎不真實,許多事情慢慢在他腦海中閃現。忽然他驚坐而起,起身迅速攬衣,急得犯咳嗽:“什麼時辰了,我要進宮,我要去救她出來!”小年見他魔怔了,連忙喚人進來將他強行摁下,哭著勸道:“殿下,殿下,韓家沒了,她……如今時天子嬪禦,您可不能犯糊塗把自己搭進去呀!”他頭腦開始一點一點清醒,看著自己被幾個下人駕住,若是尋常他打翻他們幾個絕不再話下,可是他全無力氣,然後瞥見打小看顧自己的姑姑倚靠在門邊掩麵抽噎,也就不再掙紮……太極殿難見的漆黑一片,文雋跪在殿外已經近一個時辰,李得用勸了又勸,她毅然跪在那裏,挺得筆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要求為兄長入獄的事麵見聖上。“陛下,婕妤那裏,實在勸不動,奴擔心她這樣一直跪在那裏,隻怕以後膝蓋會落下病根?”陳籍氣得將燈柱踢翻,李得用連忙跪下:“陛下消氣,畢竟是兄妹,婕妤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阿翁,朕以為她總會忘了那些事情,朕就是要她惦念的人一個個都消失,朕想她隻能依靠我,可是她並並不是抬舉……”李得用沒有回答他,隻是跪著挪了兩步,扶起那個被踢翻到我燈柱,而後緩緩起身,躬著身子慢慢將它點上:“陛下,奴侍奉您多年,要是沒記錯,記得您在太極殿有個很大的黑漆牡丹紋匣子,從來不讓人打開,您自己也很多年不曾打開看了吧?”陳籍乜斜著他:“你悄悄打開過,太後讓你做的?”李得用仍舊躬著身子,猶豫片刻,搖搖頭:“太後從未曾交代過奴做這些事,隻是當年陛下為小鄉君爬上樹去紙鳶時,奴正好在現場。”陳籍眼神陡然有一絲遙遠的光亮,片刻後又迅速暗淡下去:“那時候,阿翁都看到了?朕記得,阿母那時候還以為我跟二郎學淘氣了,罰我半個月不能出殿閣。”李得用笑得慈祥,彷佛想起什麼溫情的往事:“奴本來想替陛下說項,可又覺得您未必想太後知曉,便悄悄幫您把紙鳶修補好放到了床榻邊。”“是阿翁你做的,朕還以為是哪個多事的宮人?”“陛下,婕妤在意自己家人並不是壞事,有一天,您也會是她最親近的家人。”陳籍自嘲地笑了笑:“把黑漆匣子給她,順道告訴她,韓文朗死不了,讓她回去罷。”太極殿的人小心翼翼將她抬回結綺閣,春娘、紅霞等人等在門口,見她膝蓋出被血染紅的綢子,哭得泣不成聲。紙鳶舊事要從他們幼年說起,二殿下出自貴嬪蕭氏,自小規行矩步管教嚴格,養得小小年紀就一副大人樣,隻有待文雋被接進宮裏,所有小輩都聚到明懿皇後處時,他才會配合老人家的喜歡,配合性的露出些笑意。當然偶爾讀書讀倦了,心間被太傅出的難題困住,聽到某個幼年少女的笑聲。又或者,有人生了病,如何都不肯吃藥的樣子,太後急得團團轉,身旁人連哄帶騙都沒辦法的時候,她英勇就義地提出要蜜餞送服。他不太明白,自己無論如何苦讀,如何裝模作樣討父皇、皇祖母喜歡,他們卻更鍾愛凡事都不那麼認真的三郎。就連她也是,在自己麵前拘謹地收起虎牙把嘴彎成一條緊密的弧線,而在三郎麵前,她不一樣,更活潑更生動更肆無忌憚。耐心從來不好的三郎,也為了她做竹蜻蜓,帶著她放紙鳶,還偶爾把跟她舅父學的新招式比劃給她看。她能也試著比劃,卻總被三郎嫌棄動作不到位,她也從不生氣,跟在他身後“三哥哥”叫個不停。李得用看到的那次,是他正在春日芳菲的宮中庭院讀書,忽然聽到頭頂一個聲音,他還未來得及去細看,就看到兩個小小人影滿頭大汗跑過來。三郎還未開口,她就急吼吼拉著他的衣袖:“二殿下,我們的風箏掉樹上了,你能不能讓人幫我們取一下。”他怔怔看著她哀求的雙眼,又看了看她拉著自己衣袖的手,又抬眼看了看樹,為難道:“他們被母親叫去布置春蘭了,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伸頭往裏麵看了看,泄氣道:“那怎麼辦啊,內祖母才送給我的紙鳶,要是知道還沒有半日就掛在樹上取不下來,我怎麼給她交代啊?”三郎拍拍胸脯:“你就說是我放上去的,再說皇祖母疼你什麼似的,肯定不會怪你。”她難過的搖搖頭:“不,我上次弄丟她送的發簪,上上次弄丟了她送的耳環……這個紙鳶說是一個很知名的畫師畫的,像是我阿娘常掛在嘴邊的那位張尋先生,阿娘肯定也會怪我。”三郎驚掉下巴:“張尋?韓文雋,咱們這下完了!”張尋祖父張遂良是皇室禦用畫師,幼時張尋一直養在祖父身邊,耳濡目染多年,後來為皇後繪千秋圖而一舉成名,如今一幅畫拿著重金也難求。陳籍扶額:“張尋繪的紙鳶,也隻有你們敢真的拿來放飛。”陳簡極少聽到陳籍用這樣親近的口氣和自己說話,笑著回道:“二皇兄這話不對,紙鳶不就是拿來飛上天的麼,張尋的筆墨再金貴,紙鳶說到底還就是紙鳶。”陳籍聽著他不太在意的口吻,板正了臉:“父皇一再告誡,我們生在皇家,也不可靡費。”陳簡敷衍著答是,看見旁邊個頭按自己好些許的女孩子:“你就在這裏等我,我馬上去想辦法。”文雋先是小小地“切”了一聲,看著他黝黑雙眼盡是篤定,遂點點頭:“好?,你快去快回,我等你。”陳籍看著他箭步似的跑開,看著身旁粉琢似的小人兒,忽而仰天發愁忽而又對著花草發笑,於是?向她伸手:“阿母說初春風涼,不宜在亭中久立,你跟我去殿閣內吧。”她看看他的手掌,微笑著搖頭:“三哥哥要我在這裏等他,我哪裏都不去。”陳籍半蹲下身勸她:“三郎回去殿閣內找你的。”她黑眼珠滴溜溜地轉了幾圈,又四周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往涼亭一指:“不如我們去涼亭,二殿下,桌上是不是有好吃的?”陳籍好笑地看著:“不過是尋常的鮮果,涼亭也有風,殿閣內有更多很好吃的。”文雋壞笑著拉過他的手:“我們去涼亭躲著吧,陳簡回來了,他肯定找不到我,我想看他犯急的樣子。”陳籍莫名地看著她,她才反應過來,拽著他步子卻不停:“失言了,我是說......三殿下。”因為身量矮小,她夠了半天也沒夠到那盤果子,陳籍將果盤端到石凳上?,她笑嘻嘻得捧著,仿佛觸摸到很珍貴的珠寶,拿過一個果子,就往嘴裏放。陳籍攔了她,從她袖子處取出一條絲絹,小心為她擦拭幹淨,遞給她:“吃吧,我?早上嚐過,還算可口。”文雋接過往嘴裏一放,驚喜道:“太好吃了,二殿下,我還想要一個?”陳籍應允道:“皇祖母說你體寒,不宜吃太多生果,隻能再給你吃一個。”她連忙點頭?:“你放心,我們韓家的人,重信守諾,我一定隻再吃一個?!”陳籍在心裏偷笑,他不是沒見過她自毀承諾的樣子,撒嬌生悶氣到後來皇祖母將整個蜜餞盒子搬到她眼前,才重新恢複笑顏。果然才不過半晌,她的小手又伸了過來,他被纏得沒有辦法,再給了她一顆鮮紅的果子。她嘴邊還有一滴殷紅的汁液,小手又悄悄往盤子裏伸,陳籍無奈,將盤子重新放回石桌,她眼神瞬間黯淡又失望:“我聽人說蕭娘子待人寬和,教出來的二殿下待人有禮,原來並不是這樣。”這是不遠處響起溫柔的笑聲:“二郎,你是不是沒招呼好小貴客?”文雋抬眼看到一身可親的蕭氏,忙施禮:“見過蕭娘子”,看了看陳籍又恢複了平日死氣沉沉的樣子,笑道:“二殿下招呼得我可好了,還吃了好多果子。”蕭氏擔心地看了看她,親切地拉她到懷裏:“太後最害怕你受涼,二郎也是,怎麼還給你吃生果。”陳籍對蕭氏的責備並不辯解,文雋笑著跟蕭氏說:“我也想吃多幾個來著,可是二殿下太不近人情了,隻給吃一個。蕭娘子,你閣中的果子真新鮮真好吃。”蕭氏輕撫她漆黑的秀發,溫聲道:“小鄉君就是嘴甜,難怪太後那麼疼你。”這時,不遠處有內監詢問:“三殿下再找什麼?”文雋從蕭氏懷裏出來,跑去欄邊,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興奮地衝他招手:“我在這裏。”陳簡氣喘籲籲來到亭子間,向蕭氏見禮後,不滿地向小女孩兒道:“我找了你好半天。”文雋看他背在身後的手,睜大眼睛問道:“你想到辦法了呀??”陳簡神秘地拿出一隻小小的紙鳶,上麵的墨跡看著非常新:“你看,不比樹上那隻差吧。”陳籍跟著張遂良學過繪畫,當即認出他的筆法,又不敢確定:“這是張老先生畫的?”陳簡故作輕鬆道:“張老先生正好在宮中,我就去請他老人家幫了個小忙。”文雋接過紙鳶笑納,見他笑得怪怪的:“我猜?,陛下一定又打你了哈哈。”陳簡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習武之人挨頓打算什麼,再說父皇他年紀大了,打人越來越不疼了。”蕭氏暗暗鬆一口氣,久久地凝視著陳籍,又笑意滿滿地看著陳簡與?韓文雋,堆笑道:“陛下是愛之深責之切,三郎以後不可以?再頑皮惹你父皇不高興了。”陳簡敷衍地答應了,有了新玩意的兩人如何也等不及,找準時機跟蕭氏道別,蕭氏命人送他們出去,還隨贈了不少吃食。陳籍站在亭邊沒有動,定定地望了樹上的紙鳶許久。次日,那個樹上的紙鳶便莫名不見了,而陳籍也因夜裏受涼好斤半月臥床不曾出殿閣。“婕妤,陛下送過來的這個漆匣子,擱哪裏好?”“讓青荇拿去劈了當柴燒吧!”“不好吧,這可是禦賜之物。”“我說笑的,就......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