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1 / 2)

二(上)

尤千裏的老家,這裏的春天來的要早些,遠遠望去,瞞眼綠色,似乎春意無限,充滿生機,但走近細看,凡能入口的都己被人們果腹,蕩然無存,甚至有的樹葉樹皮也巳被扒剝殆盡。就在這時,鮑老太太收到娘家侄兒的來信。當她讀罷信的內容,顫抖著雙手把信紙捂在胸口,仰天長歎:天不滅曹啊!眼下又是一年一度青黃不接時,無論怎樣未雨綢繆,精打細算,可還是真的要接不開鍋了。都說勒緊腰帶也能挺兩天,但是連勒腰帶的力氣也沒有了,無疑是等死。兒子和大孫女大孫子每天去隊裏磨工夫,靠工分;小孫子上學,也和大人一樣沒個活氣,把苞米芯搗碎摻在苞米麵裏吃,他拉不下屎,不哭不鬧隻叫奶奶幫著往外摳。鮑老太太疚心啊!村裏年輕人有的偷偷跑了,老年人有的領著孩子要飯去了,難道真的要走這條路一一領著小孫子去討飯,她不敢想象。

鮑老太太出生的家庭稱得起大戶,從小養尊處優長大,後來嫁到地主家作媳婦,幫助婆婆料理家務,憑著娘家耳濡目染的影響,倒也能做得井井有條,實實在在地過了幾年舒心好日子。社會形勢的改變,她無力扭轉;但曆經風吹雨打,帶著兒孫堅定活下去的信心,還從未曾動搖過。就在她岐路彷徨的時侯,不曾想侄兒還記得她這把老骨頭,從信裏看侄兒過得還不錯,記得當年他被打成右派時,她冒著風險,帶著兩個老南瓜和十幾個雞蛋,偷偷跑去看他,侄兒媳婦抱著她痛哭流濞。

鮑老太太打發兒子上賂,並叮囑說:即使不能像信裏說的那樣入隊落戶,也要和表弟商量,讓表弟幫著在那裏找條活路,爭取盡快站住腳。人挪活,樹挪死,她鼓勵著兒子,其實是讓兒子明白,無論前景怎樣,都不能回來了。同時,在她的心裏也作著打算:一旦得知兒子的確切地址,馬上就把大孫女和小孫子打發走,留下大孫子和她處理完家裏的雜事隨後再去。一一這裏還隱藏著她的一個悲哀想法:萬一活不下來,身邊要有一個人把自巳埋嘍。大孫子畢競已近成人,輕手利腳能夠完成她的最後囑托。

這次鮑老太太打開兒子的來信,首先高興地看到隨信寄的戶口準遷證明以及裏麵夾帶的二十斤全國糧票。她小心地把這些遞到孫女的手裏,心情忐忑地仔細看著信的內容,隨後雙手一撒,信紙飄落炕上,一把摟過仰臉看她的小孫子,激動地說:咱,得救了!她改變了主意,決定讓孫女和大孫子先走,早到一天能多掙一天的工分。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來進城,用寄來的糧票悄悄地帶回十斤成品糧,審慎地度過眼下的春荒;另十斤糧票留下五斤備用,剩下的裝進孫女的內衣兜裏。她興奮地指揮孫兒們捆綁行李,揀日常不可或缺的東西打成三件,告訴孫子背那件最重的,最輕的一件讓姐姐背,那件兩人共同拎著。還要叮嚀哪些話,她一時競想不起來了。

尤梅坐在火車上,看一眼身旁昏昏欲睡的二弟,機械地望一下行李架上的行李,又呆呆地望著車窗外的風景,繼續想自己的心事;火車與鋼軌的撞擊聲,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情緒。臨出門的頭天晚間,她和奶奶緊埃著躺在炕上,分明彼此都感到沒睡著,但又不知說什麼;讓奶奶領著兩個弟弟先走,她要自己留下,但奶奶不同意,破家值不上萬貫,話雖這麼說,但有些零碎東西,送進城裏還要盡量賣幾個錢,因為到那裏仍要過日子;房子盡可能賣掉,如果處理不掉,還要委托可靠的人家幫忙照看。奶奶憑著一張老臉,在村中還有些麵子,不肯讓她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麵來處理一些想到或想不到的後續之事,她遵從了。即將到來的生活,她沒有興奮,也沒有恐懼;如何麵對一個陌生的環境,心中也沒個譜,幾縷淡淡的哀愁,襲上心頭。許是不能再回來的家鄉越來越遠,但在她心裏愈是清淅地回憶著那些熟知的人和事,並浮現在眼前,年齡相仿的輕年男女,不因生活的清苦,已有人開始談婚論嫁了,這當中不能說沒有她心議的男子,但憑人家的條件,不可能娶一個地主家庭出身的女子;反過來有印象的青年中,又有哪個看上自已呢?還沒有發現。她雙眼朦朧,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嶄新手娟,在鼻下嗅了嗅,又不經意地拭了下眼角。這塊手帕是要好的朋友小雲與她臨分手前相送的。她去向小雲告別,小雲很羨幕她家有門好親戚,把她們一家人介紹到一個明確好去處,從此可以過上好日子。因為小雲的哥哥逃走跑盲流己有兩年了,一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夥子流落到何方,至今杳無音信,生死未知。小雲代表家裏囑托她到了新地方要幫忙留意打聽,如得到確定信息請寫信相告,那樣,小雲或可投奔哥哥而去逃離苦海,由此她們姐妹也許相距不甚太遠,繼續交好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