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向東扭著腰走出車站,長時間坐車致使腿腳腫脹,原以為活動一下筋骨會減輕酸痛之感,回村裏走幾步道算不上什麼事,哪知愈加吃力。來時於新讓他買臥鋪車票,他不以為然,自己沒那麼嬌貴!盡管這幾年在城裏生活比較優越,可他認為便利的交通條件並非全是好事,能走的路盡量不坐車。他自嘲一下向遠處張望,幸好也有了出租車。他坐進車裏改變了計劃,還是先回村去嬸家吧。曾經熟悉的家鄉景致從車窗外一掠而過,他沒能徒步走回來流連觀望。他進屋,嬸抬起皺紋愈深的臉,喜盈盈的目光沒有一下認出他來。他向前一步,虛聲叫了嬸,心中湧起一股酸楚,同時看到嬸身旁繈褓中的嬰兒,這就是聽說曾打算要抱養的孩子?他說不出是喜還是痛,與孩子之間勾連不起一點血緣上的親切感。嬸認出他,扭身下地,把他拉坐到炕上,這才細看,似乎有了炕上的孩子,不記得他這個孩子了,抬手摸著他的頭發說:‘咋這麼多白頭發呀!’他抓過嬸瘦骨嶙峋的手,讓嬸也坐下。或許他從未想過嬸有多老,難道嬸就不會變老嗎?嬸失去暫短的興奮似乎一下變老了,躲開位置讓他看向衛的孩子。他理解不了嬸的心情,誰家的孩子值得這麼喜歡,比對待當年他的孩子還要親?孩子還看不出長得醜與俊,更無法預知將來的孝與惡,但從身旁放置的嬰幼兒用品來看,卻也極盡奢侈,說明無時無刻不在得到嬸的精心照料和嗬護。他不想去探究孩子的身份來源,而聽到了嬸大致的講述。老丫來看過孩子,甚至也曾住下幫助照看,臨走時也是幾多淚水,幾多留戀。那麼,孩子長大後不會去找媽媽嗎?老丫說過絕不領走孩子,嬸也相信孩子不會離去,畢竟是曹家的骨血,就當媽媽在城裏打工。他無權去評判本家兄弟的行為是對與錯,更不能割裂嬸與孩子之間的祖孫情感,唯一正確的是尤梅選擇走出曹家。嬸當了奶奶,因此也似媽,卻失去了一位好兒媳婦。嬸當時不該樂昏了頭,給氣勢衝衝的英子找尤梅的衣物,尤梅既然事先已同意抱養人家的孩子,怎會事到臨頭又輕易產生厭煩的情緒,事後明白過來,再托二玲子倆人去想接回尤梅,豈不徒勞無益。孩子醒了,嬸忙去給換尿布,還問他餓不餓?孩子手刨腳蹬,看來很健康,放著現成的尿不濕嬸不用,卻說被拉尿過的尿布不髒,洗刷過還能用。他隻能說不餓,盡管背兜裏除了日用品沒有一口吃的。他脫去長袖上衣,穿著短袖襯衫走到屋外,見以前的馬棚拆除了,從此後尤家和曹家不能一起種地了。秋收在即,他要住下一段時間,幫嬸家也是幫曹向衛至少忙過今年的秋收。
曹向東拿出錢,還是先買台四輪車吧?車是該買,可嬸和曹向衛都不同意他拿錢。家裏有錢,尤梅沒有帶走一分與曹家的共同財產,盡管給她送過,不但仍是不肯回來,而且錢也不收。他能住下來幫助秋收,就已經求之不得了,還想把他的那份地,這些年出的錢還給他呢!他走時就不曾想過要收那點地租,現在更不值得一提!他沒能與叔家共度那段艱苦時光,唯有這點地的收入給予補償算是聊以自慰。在農機公司挑好了車,讓曹向衛開回去,他買過黃錢紙信步向河套走去。整個河套由於持續的來水減少,曾經水肥草蔥的迤邐風光顯得頹朽,更缺少了成群牛馬的點綴;禿老婆畫眉般開出的土地東一條西一塊,像癩瘡似的鑲嵌其上。他聽曹向衛說,二玲子把河套搶占了回來,難道這就是她幹的好事!接下來將要怎麼處置呢?農業機械的普及,飼養牛馬作為畜力使用逐步遭到淘汰,河套的放牧用途或許真的不重要了,那麼就幹脆分給大家翻耙種地?這倒是輕而易舉的事,可為了躲繞眾多彎沿曲折河岔要預留出多少條供人種地行走的便道,將會浪費多少土地?不知計算過沒有。雖說這裏的土地不像城裏寸土寸金,但卻是年年的收益呀!他在壩上停住腳,來到自己那點地前,地裏今年換茬種的是黃豆,飽滿的豆莢一串串頂出尖頭,豐收在望。聽向衛說今年又栽了不少土豆,想必是栽到其它地塊去了;地頭突顯的是叔和柱子兩墳頭,叔如果看到這般景象,該會高興吧!以後不會再受水害了。當初慫恿叔要這片地現在看來是對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打算種水稻的宏偉計劃。這片地之所以開出如此麵積,是因為按當時水稻產量計算的,不敢說村裏人頓頓吃大米飯,但至少是家家每天都有大米吃。現在人們吃大米或許不愁了,但種水田每年穩定性收入總比種旱地還是要高許多,他重新審視一遍地裏的莊稼及周邊環境,根據鮑國平當年的規劃構想,那裏來水那裏去水似乎應該有所改動,因為不用再防洪控水了,反而要積極蓄水,目前河道與河岔裏的積水量顯然不夠用。這倒不是啥大事,麵對偌大的水庫,到時隻要輕輕一提閘門,放出的水用於灌溉這點地不過滄海一粟,至於水庫的管理者能否同意,無非是人與人的關係。無論是防水還是蓄水,最直接的問題都是整修灌渠,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當年生產隊之所以遲遲沒有把這塊地改成水田,歸根結底還是緣於國家財力不足。今天他憑一己之力拿出千八百萬,隻種自家這點地未免得不償失,若能把周邊的地收進來,統一規劃,利用河岔蓄水,順勢開渠,引導水的充分流淌,覆蓋起所有的邊角地塊,那將會是怎樣的收益呀!這也是種水田的優勢所在,不像種旱田那樣要扔下許多地頭地尾,甚至過小的地段都無法耕種。可是,河套不屬於他個人,他也不可能再像當年那樣執意獨行了,就算把整個河套承包給自己,財力或許也不足。他邊走邊想,有車從身旁開過,進了砂場。他來到墳前,兩座墳的荒草連成一片。看樣子鬼節曹向衛沒有上墳,要不能帶刀清理一下。他踩倒一些草後,點燃了燒紙。給柱子的墳也送去一些。他拿棍兒在兩墳之間來回撥弄紙火;已成熟的草籽被燒得劈啪作響,也慢燃了野草。他躲避著火的烘烤,似乎對死者不敬。他看躥動著的火舌,想起叔生前抽煙,掏出煙借木棍兒頭上的火,吸著一支放到叔的墳前草叢上,另一支刁在自己嘴上。他蹲著吸煙,想不起對死者還要做些什麼,更說不上啥時再來到墳前;今年留下幫向衛收拾地,以後還能來嗎?這一家老小可咋過!老的愈老,小的何時能長大?農閑好說,農忙時一個頂硬人顧哪頭要緊;有什麼一勞永逸的好辦法呀!他願拿出一些錢來,把這片地改成水田,周圍再租下一些地,既保障了嬸的生活,又減輕了向衛的勞動負擔,可向衛能管理得了嗎?有人看你家種水田了,如果跟著搭便車,能不起衝突?托付誰從中幫忙,村裏誰是可靠的人選呢?向衛鬧了這麼一出,不用說指定勢單力孤了;讓房建喜在一旁給予照應,可砂場又是種水田最大的障礙。紙火熄滅,他扔掉煙頭,起身朝砂場走去。這個敗家小子,把砂場開到哪兒了!隻能說沒開進地裏,他心裏罵著房建喜走進砂場,正趕上一輛車拉砂出來。開車師傅從車窗裏探頭問:是買砂嗎?找房老板!不在。讓他上車跟著走吧。